第129节

  昔日坐落在武威郡最中心的原家府邸,随着原家儿郎们尽出西域、消失踪迹,原家的神话,也消失在了这片地方。凉州百姓们依然记着原家,漠狄人的贪得无厌却没有止境。
  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然生活在痛苦中,不断的叛乱发生在凉州,长安愈发觉得凉州不服管。
  一年年过去,凉州虽名义上有一半属于漠狄,实际上完全成为了漠狄的地盘。
  关幼萱生活在这里,她学了医术,学习救死扶伤。父亲多少次叫她回姑苏,关幼萱都没有同意。她走过凉州的每一寸土,她寻找着原霁曾经活过的痕迹。
  在他生前,她从未真正地去了解他,爱他。
  在他死的那一刻,她才爱上他;而从那一刻开始,属于关幼萱的漫长劫难才启程。她无法让人死而复生,她只能去救更多的人。她不知道原霁年轻的不到二十岁的生命,他诉求的到底是什么,她便用一生去了解他,解读他。
  并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她爱上这个人,哪怕这是个死人,她也会去爱他,去了解他。
  她走遍凉州,听百姓们对原家的回忆,听百姓们闲暇时说起的曾经的原七郎。在百姓们的口中,原霁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他活泼调皮,有胆有色,忠义两全……他是凉州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梦中那个关幼萱,越是了解那个人,便越爱他。
  她每一年都去大昌安寺为他供长明灯,希望他死后也好好的——
  “祈国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凉州大昌,祈勿忘少青。”
  梦中三十年后,关幼萱才重见到蒋墨。
  长平三十年,原淮野已经去世。蒋墨和太子回归,以凉州为根据地,和西域诸国联手,共同抵抗漠狄,并收回凉州,处死梁王,让年幼出走大魏的太子,终于当上了帝王。
  三十年前那个被迫跟着堂兄一起出走凉州、在西域流浪的太子登位后,国策不断下,凉州多年的漂泊,才渐渐结束。
  梦中的关幼萱和并不熟悉的蒋墨在凉州随意一酒楼饮酒,二人的联系枢纽,一是凉州分化后,关幼萱的师姐被困在西域,多年不归,和蒋墨有了师徒名分;二是,两人都认识原霁。
  梦里关幼萱问蒋墨:“你阿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梦中蒋墨倚着长柱,桃花眼漾着水光。他皮肤白皙,面容俊美儒雅,身子斜倚之姿,如玉如竹,风华万分。这般美男子,沾染了大漠风尘,微微晃着酒樽时,关幼萱出神地从他眉目间寻到原霁的痕迹。
  蒋墨笑:“忘了。”
  他没有向关幼萱说起任何过往,没有说三十年来他是如何熬下来的,没有说原淮野是如何死的,亦没有说他独自流落在外,日日夜夜在大漠孤烟的壮美悲凉中,想的都是些什么。
  梦中的蒋墨,微笑着告诉关幼萱:“我的侄儿侄女长大了,依然姓原,但是他们都不用再打仗,不用再为凉州上战场了。原家已经没了……但是子女们摆脱了战争,其实也挺好,对不对?”
  关幼萱望着他。
  她看蒋墨趴伏在案上,脸埋入臂弯间,轻轻笑:“我知道你找我想问什么……我听说过你,原七郎那位从未明媒正娶过的未婚妻,等了原七郎一辈子。你想知道什么呢……我不了解原霁啊。
  “我只小时候和他打过架。我阿父什么都给他,他不说话,只要眼睛盯着什么东西看久了,第二日那东西一定送到了他屋子里。我为此生过很多气,很多时候我特别恨原霁。
  “我阿母是长公主,原霁就是个小杂种,连名分都没有……可我阿父太疼他了。这一辈子,我阿父只抱过他。
  “……其实我们也有过关系好的时候。我和原霁同岁,更小的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公主府的屋檐下听雨。雨声潺潺,我们一起坐着……我恨原霁了快二十年……可我做梦都想回到那时候。
  “快五十年过去了。”
  --
  长平四十年,关幼萱垂垂老矣,一生未婚。
  死前,关幼萱再登大昌安寺,拂去长明灯前雪。
  她于佛前祈愿:
  “祈国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凉州大昌,祈……与少青来世重逢。”
  --
  建乐二十六年的春夜,关幼萱从梦中醒来,枕间泪水斑驳。
  雨声潺潺中,关幼萱听到打架声。她手持灯烛,坐在窗下。关幼萱将窗子打开,果然看到“十步”和“不留行”在外面的屋檐下打架。束翼漆黑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阴影中。
  关幼萱伏在案上,抱着肩头,看着雪白的、被雨水溅湿的宣纸,微微笑了一下。
  关幼萱嘟囔:“狼崽子。”
  她手持笔,伏在宣纸上,默写自己梦中死前曾写给原霁的信:
  “我回想我生命中带着光走来的人,是否活得越久,越是不能忘。越是强烈的光,便越是想让人融入其中。我以为你已经消散了很多年,但是你留下的光,我在后追了整整一生。
  “我曾想是否只要过得够久,就足以忘掉你。事实上,我一辈子,都沐浴在你留下的光辉中。月光,星辰,清风……都像你在身边陪伴。”
  --
  建乐二十六年的春夜,原霁盘腿坐在进王庭的马车中。
  他短暂地做着一个混沌的梦,梦中他已死,他化作清风,化作星辰,化作月光……陪伴在关幼萱身边。
  生前他身随凉州,死后他只随一人。
  深夜寂寂,梦中的关幼萱提着灯笼,从大昌安寺走出。天上的月光照落,将她手中提着的灯轻轻吹得摇曳。关幼萱立在风中,衣袂被风轻柔地吹动。
  关幼萱低头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灯笼,她垂下眼,月光在她面上照出圣洁的美。
  关幼萱忽然笑,轻柔着声音:“少青哥,是你么?”
  【待月亮升上来,他就向天神祷告。愿她平安,愿她顺遂,愿她一生与他无关,一生不爱他,不走入他的生命。
  他许愿她永立月明下,许愿她走到哪里,黑暗就退散,清风扫她衣袂,月光为她照路,星辰点缀她眼。
  若他不幸死在战场上,他愿化为清风,化为月光,化为星辰。若他有幸追随,便是三生有幸。】
  --
  深夜,宫城门下,马车停步。原霁睁开眼,悄无声息地在人查探下,翻身窜入马车下面。车轮声再次碾压地面时,原霁离开了马车,已经进入了王庭。
  没有人彻底摧毁过的“噬魂花”,原霁为它而来,誓要烧干净。
  原霁等待着木措回来,他必杀此人。
  ☆、第97章 第 97 章
  明耀火光划过天穹, 点燃半边星空。
  漠狄王庭四面八方的王宫燃起了火,黑夜中宫人们的尖叫声惊动了宫中护卫。失火之宫,有重中之重, 亦有寻常的、从外表上看不出特殊处的宫殿。
  放火的人不只一人, 束远在漠狄王都经营两年,些许死士,还是养得出来的。
  黑夜中, 漠狄王庭一派混乱——
  “来人!灭火!”
  “贼子逃了, 捉!任何人都不能出宫!”
  “快去看花,别让花被烧到了……都快来这里!”
  幽暗之夜,火舌之下,“噬魂花”所养之地, 被不知情的漠狄人闯入。有些花被火烧掉,有些花已不知不觉地影响进入园子救花的人。漠狄王临去前,交代宫人不要闯入此地, 今夜为了救火,众人不得不闯。
  原霁和束远各自混于宫人中,他们立在屋檐上,站在墙头, 藏在光线阴暗的高处。他们混入此已经打探数日,曾寻到些痕迹,今夜只是更加明确地确定养花之地。
  二人捂着口鼻, 哪怕知道“噬魂花”的毒无色无味, 也要尽量少接触。
  待看到下方混乱, 原霁眸子一寒:
  “找到了!”
  他身如长箭纵下,掠向养花之地。曾经蒋墨来此偷花,不能判断此花是否有用。这一夜原霁点火, 引起整个王庭的注意,只为了将整片种花之地连根拔起。
  “你是何人?出示……”有看着原霁面生的人,还未来得及唤人,脖子就被原霁轻轻一扣,被掐灭了咽喉。
  黑夜中的杀人悄无声息,在死士们的配合下,大片宫中园林被烧。行迹与他人不同者,自然要想法子出宫。出宫之路被封,原霁直接放了马厩中的马出来,让马作先锋,先闯宫门。
  原霁第一次和束远合作,束远未必能和原霁心有灵犀,但大体方向一致。二人纵马闯祸、试图出宫,原霁抬头看天上银河烂烂,道:“束远哥,让老丁动手吧。”
  原霁淡漠:“等老丁动手,不管什么时候,都让老丁先跑……漠狄现在还没乱,老丁还逃不去凉州。让老丁去西域,趁乱先躲着……”
  束远点头。
  原霁:“束远哥,你也去。”
  束远:“不必。”
  束远侧头看原霁,道:“我使命已成,受你二哥多年恩惠。你若不能成功逃离,我自然陪你一起。大丈夫生死有命,七郎早该看开,不必多劝。”
  身后的追杀不绝,烈火的光照着两位郎君的面孔,神智涣散的杀戮从“噬魂花”的方向传来。宫门口的马匹挤在一起,相继被杀,宫门却依然被漠狄军人抵挡着,不肯开门。
  原霁和束远已经绕了一圈,仍然无法离宫。死士们不断死去,漠狄兵紧追不放,原霁回头,对身后人随意一笑,道:
  “逃是难逃的。但是既然你们准备了‘噬魂花’……杀人先杀己吧。”
  原霁和束远对视一眼,原霁身子在半空中猛地转弯一旋,就重新扑向了身后想杀他的人中。一只鹰从宫墙角落冲下,从原霁耳畔后擦过,尖喙啄向前方人的眼睛!
  束远算计着:狼王加上“噬魂花”的双重压力,今夜,漠狄王庭所受到的损失,会值得木措回头救援,从凉州战场上撤走一部分兵。
  --
  春日,漠北仍被冰雪覆盖时,长安已草长莺飞。
  对皇位渴望多年的梁王迫不急的地坐到皇位上,他不惜与漠狄合作,也想坐稳这个皇位。然长安中枢对整片大魏国土的控制并不好,打仗一年来,四方节度使后院纷纷起火。援助长安的有,趁乱自立的也有。
  当凉州战场上,凉州军顶着漠狄和幽州兵两大压力,胜仗渐渐越来越多,对方生了疲态后……那些节度使们见风使舵,各个开始支持身在凉州的小太子登基。
  为了混上从龙之功,各方送去军粮、送去兵马……援助凉州。
  而长安城被益州军困,这座粮仓廪实、即使被困也能撑一两年的大魏国都,却在与益州军相战一年后,露出了颓势。因长安城中,太后为首的大臣们见到希望后,终于站了出来。
  在某日深夜,太后将皇帝绑了。
  皇帝被控制住,长安城中的臣子们仓皇茫然,只能开城门,等着益州军进入。
  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战争,随着益州军入城,终于开始结束。
  城门大开,军马入城,群臣率领百姓们夹道相迎。封嘉雪并未一马当先,她将出风头的机会让给部下的将军们,自己骑着马,和原让在后缓缓前行。
  这场战争终于到了清扫战场的时候,封嘉雪绷了一整年的神经,在这时也悄悄放松一下。封嘉雪侧头,看自己的身旁人。原让与她并辔而行,青年即使着战袍、铠甲,面容冷然,气质却仍是儒雅温和的。
  原让侧过脸,与封嘉雪对视一眼。他的眼睛如冰水下的泠泠星子,漆黑沉静,让人心安。
  封嘉雪面不改色,脸颊肌肤却在他询问般的目光下,灼灼生了热意。
  为免除自己偷看被发现的尴尬,封嘉雪咳嗽后开口:“二哥,你如何打算?”
  原让:“益州军既要进长安城,此局已安,我要回凉州一趟。”
  封嘉雪皱了下眉,望他片刻后,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在这时回凉州?益州军可还没有完全控住长安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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