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有过孩子,性质上完全是两码事。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将来嫁的是谁,是什么身份,恩爱与否。但是她不能不在意一个从多年后来找她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是她的亲儿子。
  如此天方夜谭之事她会相信,是因为她本身就是穿越之人。而公冶楚一身的煞气,必定不是一个信鬼神的人,他为何会信?
  “此事太过离奇,大人竟然会信。”
  “我做过梦。”公冶楚倒是没有避讳。
  她惊讶不已,原来如此。
  不知他做的是什么梦,梦境是否完整?看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梦到的是些许片断,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
  多么奇怪的一家三口,说出去谁信。
  “大人还想杀我吗?”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杀她,和她说这么多难道是将她当成死人看待吗?
  公冶楚生得再好,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而她现在不仅与他对视,且过了许久未败下阵来。
  他想起初见面时她装傻卖痴的样子,眯了眯眼,“我若想杀你,你能逃得掉吗?”
  “逃不掉。”她老实回答,“大人想杀谁,谁有抵抗之力。我知道大人胸有宏图伟业,不愿拘于儿女情长。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过,但我能保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此时的他和她,不是夫妻,甚至连熟识都谈不上。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真是一个隐患和威胁,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赞赏,确实是个聪明的女子。
  “那你打算如何面对他?”
  这个他,指的是商行。
  “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得知自己有个儿子已经够震惊,她还来不及想好该怎么做。事实上想也没有用,前世今生纠葛在一起,不是想就能理得顺的。
  公冶楚冷漠的心莫名一软,想想她不过是个姑娘家。遇事能冷静成这样已然是难得,又怎么可能顾得了许多。
  “最好是忘了,免得徒增烦恼。”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这是在开导她吗?
  他睨她一眼,抿着唇离开。她听到商行在问他怎么这么快出来,他似乎没有回答。商行说想和她说几句,然后外面便没了声音。
  她想都未想追出门外,只见院门紧闭物影绰绰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举目望去空无一人,唯有她自己形影相吊。夜凉如水,她拢了拢发丝环紧自己的双臂。心没由来又突突狂跳,失控般乱了规律。
  墙角的小木屋里,点心舒适地趴在里边。一院子里的下人没有一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像是荒唐的梦一场。
  承佑宫内,一殿灯火通明。
  从天明跪到天黑,几人都是水米未进。
  曾太妃是庶女出身,进宫后又是低位份的嫔,罚跪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跪着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陈遥知倒是还能挺得住,毕竟前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残喘过。
  只苦了裴元君和曾妙芙两人,她们一人曾是侯府嫡女,一人是曾家的嫡女,都是没有受过苦的人。两人跪没跪样一时痛到呲牙一时酸麻咧嘴,仪态全失。
  曾妙芙委屈得不行,姑姑和皇帝斗法,干嘛要拉着她们这些人。她们是姑姑召进宫的,谁知道姑姑是想认干女儿。认干女儿就认干女儿,做甚要在皇帝面前显摆。如今好了,皇帝会错意认裴元惜当干娘。姑姑拗不过皇帝,跪在这里给谁看!
  她腿麻得不行,浑身哪哪都不舒服。从小到大别说是受罚,便是挨骂都没有过。姑姑自己跪就算了,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曾太妃眼角余光瞄到自己侄女扭来扭去的难受样,心下冷笑。自己身为一个庶女,在闺中时不仅被嫡姐欺负,嫡亲的兄长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要不是她拼命冒头进了宫,后来又幸运成为太凌宫唯一的太妃,她那好嫡兄怎么可能巴结她。如果她不是太妃,这个侄女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如此听话。
  权势啊,真是一个好东西。
  只要拥有过,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放手。
  她也不想跪在冰冷的地上腰酸背痛,不吃得苦中苦又怎能成为人上人。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即使将来有一天皇帝被公冶楚取而代之,她这个太妃是尽职尽现的。公冶楚不想背负天下人太多的骂名,就一定会善待她。
  封为诰命夫人或是出宫荣养,都不错。
  “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干什么。”
  被她一喝,曾妙芙不扭了。心里更是委屈得不行,好事没自己的份。认干女儿这样的事情姑姑想的都是外人,凭什么受罪就有自己的份。
  但是曾妙芙不傻,这话不会说出口。
  裴元君心里那个恨,三个人中一个是太妃的干女儿,一个是太妃的侄女。她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跟着跪?
  曾太妃喝斥完曾妙芙,余光瞟向进来的宫女。这位宫女进进出出好几回,每次进来后都冲着曾太妃轻轻摇头。
  时辰一点点的过去,承佑宫仿佛被人遗忘一般。
  “娘娘,快宵禁了。”一个宫人低声禀报。
  曾妙芙双眼一亮,宫中不能留宿,这都快宵禁了姑姑总该放她们出宫。
  曾太妃摆着手,示意宫人们送她们离开。她们跪得久一个个腰酸腿痛的,体态委实称不上好看。
  曾妙芙回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曾太妃,暗忖着或许姑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脸面。她故意和裴元君走在一起,把陈遥知落在后面。在她看来今日之事皆是因为陈遥知而已,如果不是姑姑要认什么干女儿,哪有这些个破事。
  陈遥知低着头,回望着灯火通明的承佑宫,心中难掩失望和怨恨。原以为曾太妃是个能行的,没想到如此无用。
  看来她想要压裴元惜一头,只能再寻路子。
  出了宫门,来接她的人是她的兄长陈陵。陈陵青着一张脸,碍于曾府和侯府的人都在,倒也没有当面发作。
  一上马车,那便是横眉怒眼。
  越是外表瞧着斯文的人,发起怒来越吓人,“你真会给我惹麻烦!”
  “大哥,今日之事不能怪我。是太妃娘娘和陛下斗法,我们都是被牵连的。”陈遥知替自己争辩,她怕陈陵送她回云仓。
  马车内还有一个,正是程禹。
  她有些不太高兴,觉得大哥再是有意同什么人交好,也不应该如此不避讳。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外男同乘马车并不妥当。
  “闻之,先别生气,未必是坏事。”程禹一劝,陈陵的脸色便好看了一些。
  她更是好奇程禹的身份,大哥这么听于公子的话,于公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只是长相太差了些,要不然不失为一个可以结交的对象。
  程禹一笑,“还未恭喜姑娘成为曾太妃的义女。”
  “有什么好恭喜的,谁不知道曾太妃是个摆设。”陈陵不以为然。
  “闻之你切莫小看那些后宫妇人,便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会有大用处,何况是个身份尊贵的太妃。陈姑娘攀上这门干亲,以后自然有出入宫中的理由。”
  陈陵闻言,若有所思。
  陈遥知暗暗松口气,不管这于公子是什么人。他能劝住大哥不送她离开东都城,对她而言是好事。
  程禹眼中一片深邃,“听说陛下也认了一门干亲,给自己找了一位干娘,正是那位裴家的二姑娘。”
  一听他提起这个,陈遥知心里一万个不喜。“陛下胡闹,太妃正是因此而生气。”
  “不管他怎么胡闹,他总没有犯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过是认个干娘,不是什么大事。你是曾太妃的义女,同裴家二姑娘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身为晚辈你要主动示好,一来二去才会冰释前嫌。”
  陈遥知不敢置信,这位于公子是让自己去讨好裴元惜,而且还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这人到底是谁?凭什么替她做主?
  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大哥竟然认同他的话,也让自己主动上侯府示好。
  “大哥!”她很不满,“我们陈家一向重风骨,岂能行如此谄媚之事。”
  “成大事不拘小节,你一时忍辱负重,大哥会记得你的好。”陈陵道。
  “我不去!”陈遥知冷着脸,微微抬着下颔。她有她的骄傲,更有她的底气,她绝不可能卑躬屈膝到伸脸送上门给别人打,何况那个人还是裴元惜。
  陈陵很生气,觉得这个妹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她得罪裴二姑娘,他们陈家何至于被皇帝盯上。
  他刚要发作,被程禹制止,“姑娘家好面子,不想去就算了。”
  “可是…”
  “闻之,你别为难你妹妹。”
  程禹的话,引得陈遥知多看了他两眼。越发好奇他的身份,以及他隐隐透出来的贵气。她眸光微闪,心里划过一个主意。
  而程禹则慢慢闭上眼睛,看上去在凝气养神。脑海中浮现另一张绝色的脸,装傻装得煞有其事。
  裴家的那位二姑娘,看来对公冶楚和皇帝都极其重要。他刚才起意让陈遥知接触裴元惜,自然是有他的目的。不过转念一想陈家的这位号称才女的姑娘压根不是裴二的对手,怕是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宣平侯府的那个院子他探过几回,当真是守卫如同铁桶一般。那些隐藏的暗卫绝不是侯府所有,以他眼下的实力还不足以硬碰。
  他舔舔牙,越是这样事情才越有意思。
  迟早有一天…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
  裴元惜感受着夜的凉意,她仿佛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超出想象,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凭空多出一个儿子。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儿子。
  “公冶重?”她呢喃着。“重儿?”
  “娘,你叫我?”墙头出现一张稚气俊秀的脸,少年利落地翻过来落在他的面前。“我听到你在叫我了?所以我就来了。”
  才不是。
  是他苦苦哀求爹,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爹同意他过来的。他有好多话想和娘说。好不容易和娘相认,就算娘还不能完全接受他,他还是想和娘多说两句话。
  “你…”裴元惜迟疑问,“公冶大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他…他怎么可能把我怎么样?娘你有所不知,爹最疼我了。”说到这个,商行觉得有点难过。以前的那个爹有多疼他,他就对现在的这个爹有多失望。“我是他亲手养大的,他最疼的人就是我,怎么可能打我?”
  裴元惜想象不出来公冶楚会是一个带孩子的男人,潜意识里她只愿意认儿子不愿意认什么丈夫,“你叫公冶重。”
  商行眼中迸出亮光,拼命点头,“我叫公冶重,重逢的重。我小名重儿,爹就是这么叫我的。娘,你也可以叫我重儿。”
  他们初见时,他趴在墙头说他单名一个重字。她想起那时候的他,在说到他们会重逢时眼中的泪光。
  “重儿。”
  商行酒窝又现,“娘,我真高兴能找到你。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做梦都想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他真的好开心,好想同娘在一起。
  裴元惜被他的笑晃得心头酸涩:“你来的时候多大?”
  “快满十岁。”
  他回答得十分认真,像一个被父母问话的乖小孩。两世加起来,他快十五岁了,与她现在倒是一般大。但她不是普通十五岁的姑娘,她还有自己的前一世,算起来怎么着也是好几十岁的人。
  “娘,娘。”他一遍遍地叫着,带着无尽的欢喜。
  即使她还不曾做过母亲,可是那种冥冥之中的骨血牵绊让她动容,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流落异世,那时候他必然是有些惊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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