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我会珍视你的美誉。”
  将黑白棋子都整整齐齐地收好,奥尔西斯左臂搭在桌面,右手持着酒盏,靠在椅背上,自如地说道。
  他们欣赏起接下来的舞会,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和谐。
  或明或暗,有着无数目光时不时投向帷幕后的两个人。
  鲁特皇帝和罗兰女王借着下棋暗中试探的时候,不同的目光隔着轻纱帷幕密切地关注着这对“新人”的一举一动,想要判断这对虽然身份再相配不过的年轻人,有没有产生某些不受欢迎的感情。
  当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鲁特的人可要比罗兰的人紧张多了。
  毕竟,许多年轻的鲁特小伙子频频朝罗兰女王投去目光可不仅仅是出于忧虑——不到半天的时间,“神国玫瑰”的称呼不胫而走。年长的官员还能不失礼,而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却很难掩盖自己对他们尊敬的皇帝的艳羡之意。
  就连原本对罗兰女王敌意颇重的莱斯特公爵都不得不承认,这场联姻里,更遭人嫉妒的是他的君主兼好友。
  “在她走过来的瞬间,”一位原本倾心于奥尔西斯的鲁特贵族小姐这么对好友感叹,她的嫉妒换了一个对象,“我简直想自己走上去,去牵住她的手。”
  看着鲁特帝国的这些反应,罗兰的人们维持着表面的礼仪,心底却无比得意。
  他们有一种城里人居高临下看乡巴佬的优越感:
  没见过这么美的玫瑰吧?傻了吧?我们罗兰的。
  ……………………………………
  且不提那天晚上多少鲁特贵族青年神魂颠倒,道尔顿等人脸色有多难看,订婚仪式庆典的尾声,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在两事盟约上签署自己的姓名。
  同盟成立,战争的风暴即将笼罩天国海域。
  从鲁特、罗兰到雅格乃至自由商会联盟,都在积极准备这场战争。然而战争的影响比这更远,在教皇国里,枢机主教们通过了重整教会军队的决议,医院骑士团登上了舰队,教皇本人捐献了一支桨帆船船队……
  它甚至还越过东西分界,波纹扩散到了辽阔的草原。
  “暴雨要来了。”
  草原上,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骑士勒马抬头,望向天空。
  黑色的雨云一团团地奔涌而来,云团很低,乌压压的几乎触及地面。草原上的风刮起来又猛又烈,像从世界的这一端一直卷到那一端。草被压平得几乎贴服在地面,如果牧人没来得及将牛羊赶回圈中,就别想再见到它们。
  风沙从地平线上腾起。
  这样阴风肆虐,树折竿摧的恐怖天气里,那名身形不算健壮,甚至称得上清瘦的年轻人却勒着战马,稳稳地立着。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支骑兵破风朝这边急奔而来。
  年轻骑士从背上摘下一张弓,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箭,搭弓拉弦。
  咻。
  尖锐迅疾的破风声,箭尾的白羽在风中化为寒芒。
  骑兵首领一甩马鞭,疾驰而来的骑兵齐齐勒马。一根羽箭在这么大的风里精准地钉在首领马前不到三步的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草原一片雪白。
  射箭的人随意地放下手中的弓,他金子般灿烂的卷发被风吹起,原本就苍白的脸在闪电的光里越显病态。一张漂亮得可以用阴柔形容的脸上,只有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殷红,湛蓝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妖异。
  “你们迟到了。”
  他轻柔地说。
  “将军们要见你。”
  魁梧高大的草原骑士收敛了原本的轻蔑,以有些别扭,腔调古怪的天国之海沿岸通用语说道。
  “阿瑟亲王。”
  第87章 神佑之王
  牦牛皮绷成的巨鼓, 犀牛颅骨上点的火。
  阿瑟亲王带着一队身着黑衣的亲信,由两名乌勒勇士身后引着,走向草原上的金色大帐。
  将军们的亲卫队分列两侧, 皆手握铁骑枪, 面无表情,煞气森森。乌勒人以骁勇彪悍著称, 几乎比西边大陆的人高一头壮一圈,火光下亮铜色的皮肤泛着一层精光。和他们比起来,阿瑟亲王这一行人,就显得格外瘦弱, 更别提原本就比常人还要修长瘦削上几分的阿瑟。
  金发蓝眼的亲王殿下不紧不慢地走着, 神色自若。
  一行人刚刚踏进大帐中,还未落坐, 就看见一名发辫披散,浑身沾满血污的人挣扎着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滚开!”
  男人在瞬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豹子般一跃而起, 撞开原本按住他肩膀的勇士,扑向刚刚进账的阿瑟亲王, 想劫持他们作为人质。
  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乌勒成年男子,打猎时不像罗兰人鲁特人那样以火器取胜,而是保留了冷兵器时代近战搏斗的习惯。乌勒囚徒扑来的瞬间,风声中混杂着血腥味。阿瑟亲王背后的黑衣随从的肌肉瞬间绷紧, 下意识地伸手要从腰间拔出枪械来,直到摸了一空才记起面见乌勒大君与将军们时, 他们的武器已经暂时上交了。
  咚——
  膝盖骨重重磕在地面,大帐内的囚徒被两名皮肤黝黑,行动犹如鬼魅的刺客按住了肩膀。
  携带长弓的刺客将弓弦套上囚徒的脖子。伴随着嘎吱嘎吱的, 弓弦收紧后与筋肉骨头摩擦的声音,囚徒的眼睛金鱼般鼓了出来,脸很快地变成可怕的颜色。
  跟随在阿瑟亲王身后的随从们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传闻乌勒的大君手下养着一批刺客,当哪位乌勒军事高层的将军被长老们一致认为犯了通敌罪,黝黑的刺客就会携带弓弦前去将他勒死。原本这是种悄无声息的处决,此时却被刻意安排在阿瑟亲王一行人抵达的这一刻。
  一个不善的下马威。
  囚徒的尸体缓缓倒地,大帐中刀光火光相映,在座者都面无表情。
  气氛绷紧像快断开的弦,有人在这时鼓起掌。
  “精彩。”
  阿瑟亲王笑吟吟地,苍白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鼓着掌,指上的红宝石在火光中闪烁光芒。
  “大君的刺客优秀得令人艳羡。”
  在他走进大帐起,无数目光早已经落到他身上,观察着他脸上的任何变化。此时,观察他的人后背像被毒蛇爬过一般,升起一股阴冷的寒意。被处死的囚徒,是之前促成了这次合作,在乌勒内部最为支持与阿瑟亲王联合的将军。可怕的是,至始至终,阿瑟亲王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更别提惊疑恐惧。
  金帐首座的西乌勒统治者,卡图尔大君缓缓朝他举了一下牛角杯:“亲王殿下的来意我们都知道了,原本我们想派苏曼将军率兵与你协作。不过,你已经看到了……”
  牛角杯朝地面的尸首一示意。
  “他死了。”
  “的确是个不幸的消息,”阿瑟亲王笑意不改,“一如圣特勒夫斯二世重新召集了医院骑士团,红白交织的旗帜已经重新升起,他们携带着火枪与巨炮——想来你们在不久前,都已经再次认识到它们的威力。”
  他跨过地上的尸体,自若地在主人没有邀请的情况下,在客座上坐下。
  几乎是在他坐下的瞬间,帐中的所有乌勒将军同时拔刀而起,黑衣侍从一抬手,不知以何种方式躲过搜查的袖箭齐齐瞄准首座的乌勒大君。
  酒落青铜杯,声如冽石。
  阿瑟亲王像草原人一样,屈膝而坐,手肘搁在腿上,为自己倒酒。那原本让他们下意识轻蔑的阴柔长相,在此时透出一种极度危险的诡异——来到这里的,不是固守准备的骑士,不是胆怯的懦夫,而是一个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疯子。他笑着抬头,朝所有人举杯:
  “我亲爱的盟友们,不夺回你们的圣地吗?”
  …………………………
  教皇的舰队在医院骑士团的组织下集结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紧张而又诡异的气氛从天国之海扩散到赤海。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目光,一会落在天国之海中部,一会落在赤海这边,偶尔也会朝更远的异教徒领域投去一会儿。
  正如鲁特皇帝奥尔西斯说的那样,教皇的立场是暧昧的。
  他将舰队集结起来,却迟迟没有宣布自己到底要加入哪一边。这给了雅格国王约翰六世一些希望,他的间谍和密探在教皇国内空前活跃起来。
  贝尔莱德城。
  “第一个进攻目标——”
  两位年轻的统治者与他们各自带来的将军们做出了决意。
  “森格莱岛。”
  这一次联手对雅格开战,罗兰和鲁特选择主动对雅格王国发起进攻。联合行动之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敲定战争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作战目标。盟友作战需要顾忌的利益关系太多,目标的选定经过整整三天的激烈争执,这才达成共识。
  森格莱岛。
  它是雅格王国最远的一个殖民岛和军事基地。
  森格莱岛拥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几乎所有在天国之海航线上进行贸易的人都无法忽略它。它位于天国之海海峡海域的最忠心,原属于罗兰帝国。十几年前罗兰输掉了海上战争后,被雅格王国夺走。“谁控制了森格莱岛,谁就控制了天国之海。”早在两百年前,著名的海军将领巴巴雷丁留下了这句名言。
  在战争时期,森格莱岛能够成为雅格远征舰队的后方大本营,能够保卫雅格舰队的运输补给。在和平时期,驻扎在森格莱岛上的雅格船队,经手着整个天国海域最庞大复杂的奴隶贸易与非法交易,以岛屿上的军事城堡为后盾的船队还从事海盗活动,狩猎着辽阔海域上的商船。
  如果说,玫瑰海峡是连接赤海与天国之海的咽喉,那么森格莱岛就是天国之海的心脏。
  “诸神庇佑。”
  命令由罗兰女王和鲁特皇帝共同签字之后,房间内的所有人都站起身。
  将领们在高诵“诸神庇佑”时,神态肃穆认真。
  能够被两位君王带领,参加战略会议的将军自然都不会是什么蠢货。然而,越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越清楚海战的风险,越希望得到天意的庇佑。
  海战的风险远远超过陆地战争。
  大多时候,两个敌对国家的交锋,往往是双方在海湾之间互相寻觅,猎狗一样追逐着敌人的踪迹,突袭与劫掠才是常态。大规模的作战会被双方尽可能地避免,有太多因素影响战争了:洋流的变化,作战季节的短暂,后勤的事故……任何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劣势都可能使胜负在刹那间颠倒。
  最细微的风向变化都能覆没一支舰队。[1]
  与战争结果的不可预测性相对的,是一旦战败将带来的灾难性的影响。
  最典型也最近的例子,莫过于罗兰帝国十几年前与雅格王国的那场战争。
  舰队的覆没葬送了罗兰帝国统治两海的荣耀,将罗兰拖入了衰落和内战的深渊。而踏着它的血肉,雅格王国成为天国之海新的霸主,甚至可以逼迫艾德蒙三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两种极端早就沉重的压力,堆叠在所有参与大规模海上战役的人。
  ——祈求神吧!因为我们的生死与荣耀决定于祂的怜悯!
  “诸神庇佑我等。”
  阿黛尔女王站直身,环顾所有人。
  今天她的银发没有盘成发髻,也没有披散在肩膀上,只简单地束在脑后。和男士差别不大的骑装模糊了她的性别,现出一种中性的,逼人的俊美。
  这句话由她说,远远要比奥尔西斯有说服力——“神佑女王”的名声世人皆知,去年八月的审判是得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所认可的“圣迹”。
  开口之时,她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神谕。
  在场的人就连鲁特帝国的将军神色间的凝重也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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