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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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官丢下话,狼狈地逃走了。
  道尔顿不知道他是因为怕挨骂,还是因为在逃避他说过的那个戴着百合花冠的女孩。
  靠在石柱上,道尔顿慢慢地沉默了下来。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因为常年握枪,虎口和掌心都有着厚厚的老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适合去握住玫瑰的手。但偏偏就是有一枚黄金玫瑰躺在他的掌心。道尔顿垂着眼看那枚灼热过他肩膀与心脏的徽章。
  华丽昂贵的元帅外套随意地披在黑发军官肩膀上,在阳光里,外套上的金线银线和珍珠闪着夺目的光。他的睫毛其实很长,垂下时投落的阴影便把那些一贯的桀骜和戾气遮住,颜色很浅的薄唇唇角线条微微下压,目光和神态隐约就像离群的狼,站在岩石上低头打量着什么恨不得丢掉,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
  副官和那些不省心的家伙,天天吵吵着,说他不知道怎么喜欢女孩子,不知道怎么追心上人,最近还嚷嚷着他居然错失良机,不知道落井下石。
  道尔顿听了连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都没力气。
  他一贯觉得无所谓,女王不喜欢他也无所谓,女王把他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也无所谓。反正他就是这样野心勃勃,贪欲蓬勃永不知休止,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他个影子,他就能放纵自己的贪婪,一直追逐下去。
  就像他这么多年,追逐一个从穷小子变成荣耀贵族的幻影。
  直到他清楚地看到,海因里希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相汇,仿佛世界都消失了,三日高悬的神圣奇迹都变成他们注释对方的背景。于是,被他一贯忽视的画面忽然从脑海里掠过……在兵变的那一夜,她站在白河边,在士兵的簇拥下回头,海因里希站在河的另外一边,明明也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光和影,他们的目光却偏偏能够毫无偏移地交汇在一起。
  枪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他站在满是尸体和鲜血的甲板上,几乎要对着沉进海水中的海因里希补上那一枪。
  去他妈的无所谓。
  她和另一个人之间有那么多的过去,他从未能参与。那些过去不论是爱是恨,都早早把他们的命运和呼吸重叠在一起,他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后来者。翻阅过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就觉得不过如此,就觉得拼尽全力未必不可以。
  可事实是,他连追逐幻影的机会都没有,
  他嫉妒得想要发疯,想要不管不顾补上那一枪。
  可笑的是最后他只是任由枪沉重无比地挂在手里,不动不言。因为他怕开了那一枪,她会连让他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他早就没有了。
  道尔顿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谁都会无师自通地变得敏锐。
  那么多人觉得海因里希受审,女王一言不发是冷漠,是恩情已尽。只有他在那些女王沉默的日子里,一日复一日地感觉到自己的血夜凝固,一日比一日嫉妒——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冷漠,是沉凝到无法言说的感情。
  爱恨交织,浓烈得让人嫉妒。
  那些靠在走廊墙壁的夜晚,他想了很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落井下石又有什么用,她不需要谁来插手进她和另一个人的过往恩怨,她也不需要他。
  他曾经佩戴着黄金玫瑰的徽章,觉得自己像终于把一点什么东西抢到手,为此洋洋得意那么久。他为她的名字下藤蔓蔓延出去会有他的名字,为这么一点若有若无,甚至其实完全不是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心里高兴,隐蔽里升起无言的喜悦。
  但他有的,也就是这么一点。
  而海因里希却在她的一生中无处不在。
  他几乎想要将这枚黄金玫瑰抛出去,抛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又几乎想要死死将它攥住,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无望的稻草。
  “怎么这么自讨苦吃?”
  道尔顿轻声问自己,像走狗一样追随在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女人身边,明明知道错过她的过去就等于无望她的未来,不是蠢是什么?正常人都知道该放弃。
  他闭上眼,将玫瑰徽章握紧,仿佛想透过金属攥住那天她为他再次佩戴徽章的手。
  他只是……
  不甘心。
  第122章 请您任性
  脚步声从回廊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道尔顿一收手指, 神色如常地站直身。
  “跟我来。”
  凯丽夫人举高了蜡烛,烛光照亮这位女王最信任的侍女长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
  “陛下要见你。”
  说完,她就转身朝女王的内殿方向走去。
  道尔顿在原地站着。
  他将冰冷的黄金玫瑰重新攥在掌中。他无法控制地想起罗兰宫廷里的讥笑。那些窃窃私语嘲弄着他就像条毫无尊严的走狗,女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就能够让他前后奔走, 这些窃窃私语, 有意无意地总会在整个宫廷中流传。
  他知道这些。
  流言里的另一个人主要人物也知道。
  何其可悲啊。
  她知道,她只字不提, 她如蜘蛛般拨动着网,心知肚明地牵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冷酷地笃定着他会如她所愿,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有那么一瞬间,道尔顿几乎要重新靠回到柱子上, 将黄金玫瑰掷之于地,让凯丽夫人带着她主子的傲慢无情滚。她是看不到吗?他的绝望, 他的不甘, 那快要把他撕碎摧毁的苦郁之火。
  她不在意。
  他无足轻重,他知道。
  道尔顿简直要大笑, 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的不可理喻。
  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带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闻到铁甲的陈锈, 闻到泥泞的陈腐,闻到火枪的硝烟, 闻到一无所有的过去。贵族弟子的马靴碾在面部的颧骨上,轻蔑而傲慢的嘲笑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就算被踩在脚下,都未曾磨掉的桀骜,怎么反过头来在抓紧权势后,没了个干干净净?
  凯丽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不需要回头, 不需要催促。
  全世界都笃定他已经堕落成这样可笑狼狈的走狗,女王一句话,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哪里,他最后一定会赶到。
  ……………………
  女王坐在烛火下,正在阅读一份文件。
  她将头发散了下来,蜡烛的火光照在她浓密的鬓发上,将银发染上了柔和的金色。以往端坐在烛光下时,脸庞的轮廓会因光线变得柔和一些,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使得从颧骨到下颔的线条越发清减。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大概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女王的面容原本就不是淑女类型的精致,但毕竟年纪尚轻,还残留着几分少女时代的柔美,这未免让一些顽固傲慢的人因她的年纪和面貌心生轻视。现在,不会再有人这么觉得了。
  她听见脚步声。
  “坐吧。”
  女王在公文上签署下自己的名字,来的人只是站着,她这才抬起头。
  “怎么?”
  道尔顿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那些公文上,尔后很快又移回了她脸上。她将处理好的文件放在右手边,最上面一份是上议院关于如何处理曾经属于海因里希家族的领地的请示——与其说是请示,倒不如说是争吵。
  双头蛇刚颓然倒下,一群鬣狗就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朝着蛇巢旧地露出獠牙。
  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正拿着刀切割着女王的心脏吧。
  双头蛇家族的领地……
  那是海因里希留给女王最后的遗产最后的纪念,而她笔迹如常地做着答复着,斟酌着各方的平衡,如同对待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事物一样,对它们做出划分和安排。凡人的喜怒爱恨从这幅精致的躯壳里抽走了,就像神父们极力主张的那样,仿佛从加冕受膏起神性便被灌注到君主的□□了。
  活下来的不再是阿黛尔·罗兰,而是罗兰女王,是神在人间的化神,是半神。
  总之,不会再是有爱憎恨怨的凡人。
  他的怨恨他的爱欲都失去意义,他爱上的人正在变成无心的神像。
  “我想过我的结局。”
  道尔顿突兀地说,他的视线定格在女王清瘦的脸颊,定格在颧骨起伏投下的淡影。
  “想我会怎样死去。”
  很多军人很少去想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因为和普通人比起来,死亡对他们更近更触手可及。可能是这场战斗,也可能是下一场,他们就会把小命丢掉。只有假装遗忘,才能及时行乐。
  道尔顿不在此列。
  他经常会想自己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想自己会怎么死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活着,才能咬牙切齿地带着丝对最后终场的恨意活着。
  “以前我总觉得,我会不得好死,和所有狂妄的家伙一样,落得一个让野狗饱腹的下场。比我走得更远的平民也不是没有,在最有权势的日子结束之后,他们都会跌回到原来的泥泞里。我也不例外。”
  他只是个跟脚浅薄的平民,是个上等人口中的“武夫”。
  他记恨着当初那个贵族弟子踩在他脸颊的马靴,在此后的日子里,就把贵族的颜面扯下来,肆无忌惮地在地上践踏。一路向上爬,得罪的贵族数也数不清。那些人那么很他,他们咬牙切齿都要报复,等他重新跌回到当初的泥沼里,他们就会将他的血肉和骨头重重地碾进污秽里。
  他不可能永远权倾一方,他总有再一次失去所有的时候。
  他知道那样的结局,所以他没有顾忌。
  肆意妄为地挥霍着。
  “后来,我想象着很久以后,谁也无法让您的王冠蒙尘,您的声音响彻四海。也许那时我会枷锁加身,会被扔进监牢里——因我现在与过去的种种僭越和失礼,也因那时您已经有无数愿为您征战沙场的将军。您不需要再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玩你来我往的把戏。”
  他想象过,他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
  祝福她?他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没道理把自己的激情和生命都耗在她身上后,还要像个圣人一样祝她诸事顺利。诅咒她早点和他一起下地狱,他们继续在地狱里咬牙切齿地纠缠?她是圣人,是罗兰前所未有的帝王,是要被铭记万年上天国的人,下地狱的只有他一个。
  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她旁边碍事的护卫都推开,紧紧地扣住这铁石心肠之人的手腕,亲吻她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嘴唇。
  不过也不一定。
  也许她到时候根本就懒得再看他一眼,甚至懒得把他扔进监狱,直接派个刺客又或者再简单点,一份毒药了事。
  那他非真心实意地祝福她也一起下地狱不可。
  “最好的莫过于,您帝国由在振兴的时候,我就为您战死了,死的时候揣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您开疆拓土,为您平息战乱。看在死得还算及时,还算干脆利落,还算有价值的份上,您会给我块好墓地,然后再念上几句悼念词,感谢下我对帝国做出的贡献。然后您继续做您的罗兰之王,很快地就把我抛到脑后。”
  说到这里,道尔顿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我呢?我就躺在土里,等着您为帝国熬干心血后也到土里躺着。中间的日子,我就看您日以继夜地为罗兰操劳,而我这个侥幸得了一个‘帝国英雄’——好吧这个说法的确怪恶心的——的家伙就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偶尔听听看,有没有吟游诗人歌颂一下我。”
  女王微微皱起了眉。
  “毒药也好,战死也罢,都无所谓,”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反正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好下场。但是,我亲爱的陛下,您不能指望一个有喜有怒的活人和一个石刻的神像把一个本该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玩到死亡来临吧?”
  “石刻的神像怎么牵动活人的喜怒哀乐?”
  他微笑着,抽出了女王刚刚批改好的那份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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