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二。

  今天是周二,下午两点叁十二分的阅湖疗养院里不如往日那么死寂。
  护士台内空着,溥跃在801陪着溥凤岗看电视,赏佩佩忙着在803给张阿姨的加湿器里加入她喜欢的玫瑰精油。
  恰逢四年一届的冬奥会,临近开幕式,体育台又在轮播往年的冰上项目。
  溥跃换了几十个台,都没找到溥凤岗喜欢的节目,干脆放下手中握得发热的遥控器,把电视锁定在还算有点儿生机的体育频道。
  溥凤岗非常意外儿子会突然在非周日的时间来到疗养院探望自己。
  但考虑到两天前两个人的对话还剑拔弩张,又想到赏佩佩告诉过他,溥跃亲自给他做炸糕那档子事,他看到溥跃时只是点了点头,没阴阳怪气地问溥跃为什么既然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爸爸,还会上赶着来“尽孝”。
  两个人是不吵架,但也不怎么会说话了,只能共同看着墙上的电视机发呆。
  心里都琢磨着对方的逆鳞,生怕哪句不走脑子的话,又会激起新旧掺杂的矛盾。
  屏幕上冰壶赛场上挪威队大获全胜,溥凤岗来了兴致,皱着眉头点评了几句,叫溥跃把他的床摇起来,他要吃水果。
  801能闻到淡淡的玫瑰香气,803自然也能听得到爷俩逐渐变大的拌嘴声。
  第二场比赛开始,溥跃一边扒橙子一边说人挪威毕竟是冬奥会的强国,美国队实力还是差,可老头不服,非要跟他掰扯一下夏季奥运会上,咱们中国才是真正的霸主。
  两人说的话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犹如鸡同鸭讲,可就是这样也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逗哏捧哏就跟讲相声似的。
  赏佩佩在803把两个人说的话听了个满耳,人没过去,但也能想象到这爷俩拌嘴时是什么表情,大爷不尿二爷,一个个都是爷。
  她听着都要忍不住摇着头笑。
  赏佩佩给张阿姨打完胰岛素,张阿姨重新拾起床边看到一半的书,戴上了银边的老花镜。
  一天不见,张阿姨那天“回光返照”状态竟然奇迹般地延长到了现在,她像是挺过了寒冬的梅花,今天一整天都有着渐渐绽放的精神头。
  从上午赏佩佩把清单上的几本书拿给张阿姨后,张阿姨就一直在阅读着书中的内容,认真专注的程度,不亚于年轻人熬夜玩手机。
  赏佩佩看了她一眼,这才想着她刚才光顾着自己的偷听欲了,她喜欢听溥跃的闲话不代表病人也喜欢听,溥跃和他爸的声音可能会影响到803的休息。
  张阿姨上午输完了液体,下午还有最后一项红光理疗要做,赏佩佩插上烤灯,有意要将803的房门关上,省的801的声音打扰到她静心阅读。
  可张阿姨仰起脸,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对赏佩佩摆了摆手,语调虚弱但轻快道,“留着门吧,难得医院里这么有人气儿。”
  灯头对准张阿姨经常感到剧烈疼痛的背部,赏佩佩瞥到张阿姨用笔在书籍上写下了许多批注,字是蝇头小楷,即便用的是赏佩佩借给她的廉价中性笔,字迹也非常漂亮工整。
  “统觉”、“本原”、“四线段”,都是一些她似懂非懂的术语。
  离开病房前,赏佩佩看了一眼手表记下理疗开始的时间,并且婉言相劝,让病人先放下书籍休息四十分钟。
  张阿姨好不容易摘下眼镜,恋恋不舍地把书搁在床头。
  赏佩佩细心地帮她调整了刚才书签变更的位置,出于钦佩,赏佩佩合上书时问了一句。
  “阿姨,您以前是教什么科目的?您让我带的这些书,好像都是哲学类的吧。”
  张阿姨侧着身,半阖眼睛,一放下手中的精神食粮,她干瘪的脸颊立刻充满肉体痛苦的痕迹,回光返照是假的,精神能支撑肉体才是真的,但即便这么痛苦,她还是非常耐心,扯动嘴角笑了笑道:“我是社会系的老师,主要给学生带社会心理学和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这两门基础课。”
  自从学校体检她查出胰腺癌后,张阿姨就在学校挂了病假,虽然学校领导经过讨论,让人事科是按照带薪假给她算的工,但她自己也知道,她这一假过后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这个假期,是她和世界诀别的假期。
  太久没和任何人谈过社会学相关的内容,说着张阿姨眯着眼睛咳嗦了两声,像是仓惶一梦般小声轻笑着说:“以前,我们系和哲学系最不对付,虽说都是研究雷同的问题,但我们总是自诩要比哲学系实干。我们对现象的研究方法有数据支持,定量定性,是真正的科学,而他们就是坐在家里空想。”
  说着,张阿姨声音更小了,“可现在,我这个老顽固也愿意读哲学了。科学,毕竟是冷冰冰的…….”
  而脆弱的精神状态,始终没办法用冷冰冰的学科逻辑来抚慰。
  拉上隔帘走出803。
  赏佩佩路过801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溥跃正对着电视机伸手指不耐烦地挑眉,侧目看到赏佩佩,眉毛降落,坐正身体,又把手放下来了。
  余下半小时内,溥跃心思不在比赛上,嘴里也就消停了,溥凤岗不知道他儿子偷偷在谈恋爱,还仓皇地踏入了雷区,反倒是觉得溥跃没理,终究是被自己给说服了。
  所以他越说越高兴,到最后不仅是点评体育,连国家大事都要指点一二。
  非得在溥跃面前一展“大智”。
  探视结束,溥跃起身搓了搓手掌,今天爷俩挺和睦,没人展望未来没人回顾过去,就简简单单地看节目,也挺好。
  本来溥跃以为赏佩佩也会很好地进来查一次房间,可等到了时间,他喂着老头吃了止痛药,溥凤岗昏昏欲睡合上眼睛要休息,赏佩佩坐在外面也没有进来的打算。
  走又不可能就这么走了,溥跃在病房里站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双手背在身后主动走出病房靠近了护士台。
  护士台内上的赏佩佩正在为溥跃的圣诞礼物做攻略,她对买东西一向性质浓厚,根本没注意溥跃从801出来了,抬眼看到收礼物的人正立在自己面前,慌张之余马上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
  生怕破坏了溥跃的这份节日惊喜。
  溥跃不这么想啊,他眼神带着冷气儿,从她手机上盯了一阵,又移到她脸上。
  想问她藏什么呢,又不太好意思,抿唇半天,他从背后掏出一盒淡雪白草莓隔着柜台递过去,没等赏佩佩伸手,就搁在她面前。
  说话时耳朵有点发烧,他像是人生中第一次跟赏佩佩说话似的。
  溥跃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飘到柜台旁边的花束上,手指没地方放,回程路上戳了戳百合的黄色的芯蕊,倒是沾了不少甜蜜的花粉。
  “吃的能送吗?我看你这最近天天有花……书,我也不知道你爱看什么书。”
  吃的嘛,是人都得张嘴进食,这下子总不算是疯了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动心恋爱,对于到底要怎么化解吵架后的隔阂也没有个标准答案,赏佩佩没想好要怎么回应溥跃的话里有话,“阿嚏”一声,旁边的溥跃突然捂住鼻子用力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他腰都没直起来,很快又捂着嘴巴打了第二个,第叁个,第四个。
  关键时他缩成虾似的身体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赏佩佩急忙站起身来,视线内溥跃何止是打喷嚏,结膜都因为充血而肿胀泛红了,她第一时间是想到他刚才摸过的花粉。
  顾不得什么社会阶层的壁垒和价值观不同的矛盾了,过敏可不是小事,她一把抓住过敏源,使劲儿扯着溥跃往洗手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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