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6)

  前一天晚上一直在考虑这段戏,曲海遥根本没睡多久,这会儿放下了半颗心,顿觉困意来袭,拿着剧本的手一松,整个人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管小军和小年都没上这辆车来,娄永锐这辆车上只有娄永锐自己的助理。容意轻手轻脚地把曲海遥掉在旁边的剧本给收了起来,又拿过自己的外套给曲海遥悄悄盖上,然后看了张着嘴打盹的小傻瓜一会儿,神色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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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永锐之前也告诉过他们,这段戏虽然现在改长了,但是最后成片里估计也会被剪得剩不了多少,最后还是视情况而定。饶是如此,在拍摄的时候可一点都不能马虎,他们到的时间本来就已经晚了,万恶的娄永锐还火急火燎地催着演职人员们置景布光做妆化,想着至少今天试试戏。
  容意和娄永锐合作惯了,心里清楚他每次的所谓试试戏到最后都会变成真枪实弹地正式拍摄,所以他一边化妆一边跟曲海遥一起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等到开机之后,曲海遥之前做的充足准备就迅速收效了。最开始几乎是他的独角戏,他形单影只地在书院中生活着,书院里其他同窗、先生都由群众演员扮演,他们脸上带着特殊的移动捕捉器,在电影后期制作的时候会将这些人的脸全都制作成没有五官的样子。
  曲海遥所扮演的少年时的谷春啼和容意扮演的那个留学归来的天之骄子有着天壤之别,化妆师将他的眉型改得很淡,面部轮廓也修饰得浅了几分,显出了一种麻木的状态,再配上他古井不波的神色表情,混在一群没有五官的同窗们中间,乍一看这一群人都颇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
  娄永锐很满意,又让曲海遥换了另一种表演方式试了一次,最终还是敲定了前一种。和容意想象的不一样的是,虽然调度和表演方式都落实好了,但娄永锐并没有立刻把这一条拍掉,而是直接跳过了几条让容意上来试他扮演的小厮出场的那条戏。
  容意进入状态从来都很快,这条戏又是之前和曲海遥对过的,俩人合作起来简直顺畅得如同水银泻地。娄永锐的状态也跟着兴奋起来了,干脆一连从这段戏的第一条开始拍,一直拍到了小厮出场的那条戏,拍到天光泛白、工作人员们都疲惫不堪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工,还大发慈悲地放了明天一个上午的假,让演职人员们养精蓄锐再投入之后的工作。
  娄永锐这笔生意做得是完全没错的。虽然第二天白天的工作时间被压缩了,但拜昨晚试戏的功劳,演职人员们对于拍摄的状态要求都已经心里有数了,第二天工作起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超额完成了拍摄任务。等到第三天下午,也就是原定两天拍摄的最后一天下午,剩下没拍的戏就只有谷春啼身故的那场了。
  这场戏也是整段戏中的重头,正片中最有可能大幅度保留下来的就是这场。娄永锐没有急着开拍,也是先落实了调度之后,一心一意等着黄昏降临。
  黄昏、夕阳,是这部电影中极为重要的意象,等到西天微微撒上一层金粉了,娄永锐终于开始了这场戏的拍摄。
  谷春啼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刚入冬的时节屋外已经有了寒意,本来谷春啼的房中门窗都被小厮关得紧紧的,生怕寒气泄漏进来,可这时的谷春啼却无声地要求小厮帮他打开窗户。
  他知道这小厮明白自己的意思,也知道对方一定会这么做的。
  因为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厮迟疑着将窗户打开,灿金色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屋里,谷春啼惨白的脸上展现出一个微笑,看上去并不因自己的英年早逝而含恨。
  小时候听我娘说我就是酉时出生的,酉时生酉时死,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一下子说这么一长串话让谷春啼几乎力竭喘不过气来,小厮连忙微微掀开他的被褥替他顺气,谷春啼却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对他道:床底下的木匣子你拖出来。
  小厮微微一愣。虽然谷春啼一向将这匣子藏得极好,但小厮早已偷偷打开查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些都是谷春啼带出来的、母亲的遗物。
  他紧抿着嘴唇,依言蹲下拖出了那沉重的木匣,又听到上面传来谷春啼的声音:匣子最里面有个夹层,掀开它。
  小厮的心跳加快了。他之前就看见这匣子有个夹层,但之前偷看的时候夹层里是空无一物的呀?
  可这次一打开,里面赫然放着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看字迹还都是谷春啼的手迹。
  谷少爷小厮将身上灰尘拍了拍,拿着那一沓纸起身交给谷春啼,没想到谷春啼却又将它们推回给了小厮。
  你看看。
  小厮不明所以,借着夕阳的光线去看第一张纸上的字,一看之下他就变了脸色。
  这竟然是谷春啼写下的,他自幼年记事起、直到进了书院遇见这小厮之间,这些年里桩桩件件需要注意的事,他的幼年经历,谷家大宅之中的结构布局、人际关系,后来离家求学时认识的人、遇见的事、说过的话,都事无巨细地被他记录了下来!
  小厮的手不住颤抖着,牙齿紧咬着嘴唇像是要咬出血来。谷春啼将这些写下来给他是什么意思?
  躺在床上的谷春啼面上带着极淡的笑,眉宇间尽是坦然。
  我的身份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便将这些,连同我这些随身细软都交给你,让你安安全全地成为我
  也没什么值当的都给你,喜不喜欢?
  一时间,小厮只觉得山崩地裂。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自以为扮演了一个老实又善良的、不图回报的人,谁知谷春啼早早地就看穿了他的目的,既不拆穿,也不反抗。
  你早知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撑起身子一拳擂在谷春啼的枕边,对着谷春啼痛苦嘶吼道:你就不怕我为了夺你的身份而杀了你?你你现在这样,焉知不是我下毒害你如此!
  我知道你不是。谷春啼显得很平静,甚至还试图伸出手来摸一摸这小厮的脑袋,只可惜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仅存些微,又哪里抬得动手。
  就算是也没什么本来我活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你对我好,让我这些年活出了些人味,我理当报之以琼瑶
  他的手颤颤的,垂在床边,小厮一见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连忙将自己沾了灰的手伸出来,与他相握。
  谷春啼的笑容更明朗了,被灿金色的夕阳余晖一镀,显出仙人之姿。
  你比我聪明用我的身份,当能活得比我像样
  我就担心一点我生于谷家,又同我母亲一样被谷家害得如此你成为了我,务必与谷家远远扯开关系横竖他们不会管你我死活,你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千万别回去,别让他们害了我,又害了你
  握在手心的手力道一松。谷春啼缠绵病榻两年有余,一朝终是撒手人寰。
  他离开的时候仍是带着极淡的笑,又似略有所虑。握着他手的小厮蜷缩在床边,额头抵在床沿,整个身子不住颤抖着。
  许久,他才微微起身,在掌中握着的那只已经冰凉的手上,印下一吻。
  这一吻是剧本上没有的,之前对戏的时候容意也没有提出过这个想法,完全是他的即兴发挥。摄影师在这时发挥了极强的临场应变能力,立刻推了特写机位去拍摄谷春啼的手。
  娄永锐在这一吻之后喊了咔,没有半分犹豫地决定将这个即兴保留下来。
  完美的一条过,只需要再拍一些其它机位和镜头特写就行。娄永锐一脸兴奋地回看监视器,片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都充满了即将提前收工的喜悦。
  只有容意,他仍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蜷在床边,神色虽然已经平复下来了,但身子仍然在微微颤抖,满脸是泪。
  不用再装死了的曲海遥见了他的样子立刻心中一疼,他已经明白了容意在想什么。
  容意这条戏中的共情,是通过想象了曲海遥死在他面前来达到的。
  我比你大这么多真是太好了容意用平静的声线低语着,否则将来你死在我前面,我一定受不了
  曲海遥本来出戏就比容意慢,一听这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用力回握住容意带着湿意的手,看向容意的眼底流淌着浓浓的深情和决意。
  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在我怀里闭上眼睛。我打点好你,然后就跟着你走。
  第71章
  后来曲海遥是坐着容意的保姆车回剧组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容意在认识了曲海遥之后不久,就把自己原来那辆不起眼的改装迈特威换了,订了一辆SAVANA回来。现在他和曲海遥两个人躺在这辆车后排放倒而成的双人床上,一起闭着眼睛睡觉。
  从爆出丑闻到现在,《谷宅长廊》剧组迅速成为了狗仔们蹲点打卡的好去处,就连回了酒店也不安生,容意和曲海遥已经很久没有自由出入过对方的房间了,容意在买车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辆私密性好的保姆车竟然成为了自己和曲海遥得以透气的空间。
  管小军在曲海遥自己的车上,小年坐在前面一声不响做着自己的事,良好的风噪控制让整个车内空间显得静谧。曲海遥和容意躺在一起,并没有相互搂抱着,但始终保持着十指交缠的姿态,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却没有一个真正睡着了的。
  杀青的时间越来越近,意味着分离愈发触手可及。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曲海遥想不出来。横在他们面前的大山已经严峻到了不得不去攀爬的地步,曲海遥不禁暗悔自己之前从来没重视过他和容意之间的诸多问题。奸人作祟也好,过大的差距也罢,都不是一天两天出现了,可是直到被现实压迫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曲海遥才硬着头皮去正视,实在是侥幸心理的锅。现在被迫去解决问题,当然没有主动出击来得容易,但好歹还不算晚,没有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的时候他才幡然悔悟。
  还没有到他和容意之间无法挽回了的时候。
  他想幸好。而容意明白他的想法,正因为明白他的想法,才分毫不去过问。这一点上其实曲海遥也是一样。他们不再需要更多的交流就能心意相通,曲海遥无比珍惜这个知己爱人,正因为珍惜,才必须要做好分离的准备,各自为战。
  他握着容意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感受到他内心波动的容意顿了顿,随即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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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海遥杀青的那场戏需要在特别置景的摄影棚里拍摄,在那之前他首先需要完成他在主片场,也就是谷宅的最后一场戏。这场戏是谷春啼、燕儿、谷雨三个人的重头戏,发生在谷春啼已经蓄意吓死了谷老爷、成为谷家家主继承了家业之后,与谷春啼有了私情的燕儿想要为自己挣得一个名分。可燕儿本就是谷老爷的姨娘,更何况别说燕儿了,谷春啼自己就是个冒牌货,他怎么可能答应燕儿的要求。
  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谷春啼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燕儿,就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搪塞她。
  燕儿本来因为怒意而胀红的脸,一时间变得惨白了。她的嘴唇不住颤抖着,扭曲了的俏丽面庞看上去似乎是想要破口大骂,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骂出来,只凄惨地笑了一声,用几近干涩的声音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对我说你从不认规矩,后来你又对我说,这天底下的人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这都是你对我说的。
  谷春啼看着她,眼中的复杂难以言喻。燕儿的目光不躲不闪,与谷春啼交汇了数次之后,只留下一声冷笑。
  男人,呵呵穿上裤子都是伪君子,脱了裤子都是真畜生,没一个好东西!
  她显出山野女人特有的粗鄙,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之后,转身就走。
  当天夜里,燕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谷宅,还卷走了谷春啼带回来的那一箱黄金。
  谷家上下乱成一团。一箱黄金在这个时代有多贵重可想而知,谷春啼派了人循着燕儿离开的线索去找,自己则埋进了账房继续去读这些年来谷家的账目。而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的谷雨也悄然进入了账房之中。
  是你?见到谷雨,谷春啼疲累的脸上显出几分精神来。那日谷雨在厢房之外窥见了谷春啼和燕儿的情事,谷春啼就已经有所察觉,起初他只以为是已经死去的谷春啼还魂来见,发疯般在谷宅之中寻找起那人的身影,直到谷雨真正现身了,他都不相信这个人并不是谷春啼的鬼魂,而是一个并不来自这个时代的未来人。
  所以从两人相见开始,谷雨就知道这个谷春啼,并不是真正的谷春啼,而是一个前来向谷家复仇的恶徒。谷春啼对任何人都没有说出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对这个面貌酷似死去的真正的谷春啼的孩子毫无保留,用他的话来说:如果是你想要害我,那这不是害我,而是让我解脱。
  谷雨带着极为纠结的心态,与这个他恨了二十多年的谷家家主生出了秘密的交集。他发现在这个时代里似乎只有谷春啼一个人能看到自己的存在,其他人虽然能感受到他经过时的风、他泼下来的水,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声音,但都看不见他的样子,这使他得以自由地在谷宅之中到处随意活动但也仅限于谷宅。
  他能够于黄昏时分、夕阳照在谷宅长廊之时进入谷春啼的那个时空,再于这个时空里第二天的黄昏从长廊回到自己所属的世界,只要不受到剧烈的干扰,他就不会轻易脱出这个时空。
  利用自己这种像穿了隐身衣一样的能力,谷雨把谷宅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走了个遍,对于他这个现代人来说,这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宅多的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
  反而是谷春啼,成为了他唯一能够理解、能够容忍,也唯一能够看见他、容纳他的人。陌生时空之旅让谷雨自然而然地与谷春啼心生亲近,即使是现在对方没什么精神的时候,谷雨也想和谷春啼待在一块儿。
  谷春啼看账本,谷雨就坐在谷春啼的对面,细细看他带着倦色的脸。那张脸上有疲惫、有隐忍、有嘲讽,但唯独没有对怒意。
  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想要把她捉回来啊?谷雨终于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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