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为兄不知你没有沐浴好,别埋着头,会不透气。”
他捞起了枕中的人。
却见庄妍音双颊潮红粉腻,眼角有哭过的泪痕,只细碎哽咽而不看他。
卫封忽然懊悔,兜头浇下一股失败感。
“难道我做的还不够么?”
她不答,哽咽声断断续续。
“小卫,那日夫子唤我去通慧宫,他说,我背德行乱伦常都敢为。为了你,这些我的确都做了。这些时日,我见你生气,也知你妥协。你我能不能平心静气,好生谈一谈?”
她不开口,他只得继续道:“我尊重你,不再纳妃。你是我看大的姑娘,我想让你开心,也只想要你做我妻子。像你从前同我所言,你的骄纵好色已经改了,而这些时日,虽你觉得我用强权逼你,可你不是也做到我想要的那样了。”
“你想要的那样?”她凝眸问起。
“是,我想要你有国母之仪。你也不过才十六岁,我不会强迫你快些长大懂事,我愿陪你慢慢成长。小卫,我登基那日,处死了佞臣屈武,将屈氏在朝堂的势力连根拔起。朝臣没有做到,我父皇没有做到,我做到了。”
“那日,我就坐在明文殿的龙椅上,我看着满殿跪满的朝臣,我看着殿外玉阶下乌泱泱的都官,午时的太阳光太耀眼,我就想,我要把大齐治理好,我要把中空颓败的几个邻国收入大齐的版图。我想做天下之主,想如你所说的,后世千古都记得卫封这个名字。”
“我想要你陪我,这一路,你陪我走下去。我山河的锦绣,我想有你参与。”
庄妍音从他胸膛抬起头:“你想要我端庄持重,不娇贵,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他颔首:“我会待你好,不会亏欠你。”
“哥哥,你没有错,可我也没有错,你从来不过问我想要什么。如今的天下,也许连吴帝都惧你,可你说的就一定都是对的吗?”
“小卫?”卫封有些错愕。
“那些青衣人劫持我,我本来做好了今后都不怕他们的打算,要与你并肩。我也应该要感谢你放过了周国,至少你是真的不曾再动过讨伐之心。”她吸了吸鼻子,笑着的时候眼眶酸胀氤氲着水汽。
“我想要戏中那个六郎的纯真质朴,他会跪满长岭的一千九百梯为心爱的女子祈福。哥哥,如果我不开心,你会去跪满一千九百梯为我祈福吗?”
她明亮眼中满是期待的光,殷切等着他的答案。
卫封道:“若我去长岭为你祈福,你就会开心,放下我们不愉快的一切?”
她点头。
“好,我去。再过一日吧,后日我去,长岭离魏都不远,一日往返足矣。”
“你真的敢跪吗?”
卫封摩着她眼尾的泪痕,低笑:“跪天地神灵,有何不敢。”
庄妍音埋下头:“我怕你受伤,你走上去也可,只要取得庙中的姻缘符。”
“你担心我?”卫封低下头,凝望庄妍音螓首低垂的温顺之态,“小卫,我们早这样就好了。”
她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说开心里话,你懂我不易,为我付出改变。”
“哦。”
庄妍音从他臂弯躺回枕上,侧过身要睡:“我今日想早些歇息。”
“我想宿在这里。”怕她会拒绝,卫封道,“我什么都不做。”
“嗯。”
他笑起来,躺到了她枕侧。
软枕太柔软了,他还不太适应,揽着她入怀。
庄妍音侧过身来,枕在他肩头:“都说长岭寺上菩萨显灵,迷失者总能分辨本心,也许哥哥也会再想明白一切事情,也许吧。还有,记得保护好自己。”
“我清醒得很。不过一千九百梯,不碍事。”卫封低头吻了吻她额头,拥紧怀中娇娇软软的身子,“小卫,我喜欢你这样。”
“听话我的吗?”
他温柔应承,爱怜地亲了下她额头。
……
卫封提前处理好了一应政务,在天还未亮时便早早出发去往长岭。
他本欲带庄妍音同去,但她月事缠身,缠绵床榻不欲折腾。他嘱咐香螺尽心照料,又叮嘱怀柏寸步不离,微服去往长岭。
庄妍音如常醒来,用过早膳,下意识吩咐香螺:“午膳去丙坤殿同皇上用吧。”
香螺笑道:“公主,皇上出发去长岭了呀。”
庄妍音恍然,撑着腰起身:“那我在宫中无趣,去顾府坐坐吧。”
香螺便拿上几个月事带,备了马车,怀柏领二十禁卫在后,护送她出宫去往顾府。
庄妍音依旧如常,同厉秀莹听戏,期间吩咐香螺带上月事带,去了一回客房换下,出来后未再听戏,戴着面纱由康礼搀扶着上了马车。回到央华宫便赖在了床上,一觉睡到天沉,醒来后只是让康礼将晚膳端进去。
却自马车上的庄妍音回到寝宫屏退宫人后,顾府廊下的两名婢女一前一后护着中间一名身影婉约的婢女,自北面偏门离开,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一路顺利驶离魏都,通关文牒安全过魏都,入邺城。在邺城驿馆前的长亭中,一男一女入了马车,正是初九与陈眉。
车上,庄妍音身着婢女粗麻长衫,面上也化了妆,眼画大了许多,眉粗平一些,不仔细倒是无法立刻辨认出原本的模样。
庄妍音凝望初九,男儿唇色比从前苍白些,也正担忧深望她,见到她后才如释重负。
“你们二人伤都好了吗?”
陈眉紧握着她的手:“奴婢未曾受什么伤,是大哥他伤口养到如今才稍微好转了些。”
初九命令驾车的大周禁卫:“再快些,天黑之前出邺城。”
庄妍音将一路的通关文牒递给了初九保管:“若你受不住我们就歇一歇。”
她说完这话,闭眼靠在陈眉肩头小憩。只是眼睫湿润,鼻酸到又想流泪。
她舍不得他。
也舍不得他去跪那一千九百梯,但都说那是姻缘梯,常有神灵显灵,常庇有情男女百年好合。她就想,他去跪一圈回来,应该就能想通吧。
他要她顺从,要她听话,要她收起所有任性与自我,同他恪守帝后道义。他不曾想过,若她心中有爱,天下百姓她自然有热枕与爱去同他付出照顾,视如子民。
她理解的爱不是他这样的。
她若爱他,愿意让他保留好的或坏的习惯,他就是他,为什么要因为顺从她而改变自我呢。
他想征服天下,她愿意同他冒险。可这一切不该是他用权力来强迫她改变,他都不曾问过她想要怎样的方式,他也许从来不以为自己有错吧。
她如今不想再见他,暗中嘱咐康礼让禁卫在宫外布置好一切。庄振羡的确是选了最聪明的禁卫来保护她,这些人都是心腹。
初九的发热昏迷,厉秀莹府中那个有意思的戏班子,懂易容的年轻姑娘,云音与六郎那一幕特意编排的戏,长岭的一千九百梯,此刻央华宫中蒙着面纱的周国婢女……任性冷战,妩媚示弱,有意拖长沐浴的时间、被他撞破而受惊,全都是她的设计。
他曾经愿意举国寻找她,那如今可否能在再次失去后想通一切?他不该用囚禁她来逼迫她顺从啊,他难道看不出她已经动心,会难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卫封:小卫走了,留下我成为单身跪族。
第94章
寒风似锋利刀刃,刮过人脸庞带起火辣灼痛。
长岭山高有数千刃,山上一破小寺庙却极其灵验。求姻缘得姻缘,求平安得平安。数百年来,石梯皆被虔诚者跪平了棱角。
卫封微服而来,由路口小沙弥指引,先奉香请神,自山下第一梯开始落跪,一直跪上一千八百梯,才终于有些乏累。
他一跪,身后便衣禁卫皆只得跪。
卫云跪行在他身后劝道:“主子,您已经够虔诚了,剩下的路属下来跪吧。”
卫封不语,眸光执着凝望高山天际。
山上高处烟雨朦胧,气温也颇凉,但他浑身发热,并不觉寒冷。他跪了这么多梯,听着一路同跪的人念念有词,一些人为心爱之人,一些人为亲人体健安康。都说这里有神明,所有人都把所求寄托于神明,可神明是谁呢?
这放眼一片阴天浩渺的烟雨,神明永远不会现身,而世间之人无论权贵还是庶民,与神明相比皆只是凡人。
是的,他是凡人,就算他未来真的拥有这中原全部的疆土,他也是凡人,他会死,不会如文武百官与天下子民常呼的那句“皇上万岁”般万岁。
他活不到万岁,他渴求留名史册,名垂千古。帝王的一生,全付诸于天下与子民本没有错。可似乎又不一样了,他有了想保护之人。
他的小卫是他带大的,但准确而言,却并非是他一人之功。
她有思想,也对她生活的领土有感情。他要她入大齐,要她顺从,为母仪天下去改变自我。
他并没有错啊,却为何在此刻望着天空无际的阴沉时会有迟疑?
雾气落于眉峰与发间,渐渐凝作细小水珠。卫封继续跪行,终于跪足一千九百梯,而隐匿在雾气中的寺庙也就在眼前。
沙弥撞击着梵钟,清音回响于山谷间,他的心也似乎被钟声洗涤。
在起身的刹那,卫封忽然僵怔。
卫云以为他是受了伤,忙急切询问。
“皇上,您跪伤双膝了?”
“不是。”
“那快入寺中吧,我们终于跪完了一路神明,待下山就天黑了,能在子夜赶回宫。”
“不是。”
卫夷疑惑不解。
卫封紧握着拳,忽然间在迷雾里懂了什么。他不是跪完了一路神明,而是虔诚跪祷了他心上的小卫。没有神明,她就是他的神明。
他既然愿意为她跪满这姻缘梯,既然愿意奉她为心上神明,那为什么不能顺从她本性,让她过得更自我一些?
她并没有娇奢,那金屋是他所筑,她来大齐后从不曾坐享其成,会把珍稀的辣椒赏给宫人吃,还会亲自动手参与农种。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
她说司农官们一个都不来问她要辣椒与土豆种子,她一定要亲手种出来,然后等着他们下跪来求她赏赐种子,然后她就端庄大方地微笑着教他们种植。
她很多话他总当成戏言,可这却是她的改变,她并不娇惯,在他什么都不曾要求的时候她便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也许他不必要她去改变,她便知晓如何做好国母之仪。
求得姻缘符,卫封立刻下山,于马车中换下了那身磨破的下裳。
窗外已是深夜了,禁卫探明的马车在前,依稀照亮道路。
卫封爱不释手摩挲着掌心的姻缘符,一想到庄妍音见到会高兴,便也不禁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