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01节

  挂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过了半分钟,城市里教堂的钟声也如回声一般回荡在房间里。
  罗伯特将一把扶手椅搬到床头坐下,他用手撑着床头,两只通红的眼睛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国王。
  ……
  爱德华感到自己如同陷入了一种介于梦幻和真实之间的状态。他的脑子因为发烧而昏昏沉沉,而耳朵里又时不时地传来熟悉的说话声,然而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以致于实在是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亦或是昏睡着,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某种云雾一般变幻莫测的影子,而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如同裹了一层纱一般朦胧,混杂着种种稀奇古怪的灵光一现和转瞬即逝的印象。他试图用神志的缰绳套住这些念头,然而他的努力终究是徒劳的,没过多久,一切就如同白天的露珠一般迅速蒸发,他又昏睡了过去,被漫无边际的黑暗所包围。
  与往常一样,国王再一次从黑暗当中醒了过来。然而这一次却和之前并不完全相同,周围的一切不再是各种模糊的影子,而是某种确切的存在。周围的一切越来越亮,他睁开眼睛,自己的神志在这些天来第一次清醒了过来。
  爱德华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北欧风格装饰的客厅里,客厅贴着铁灰色的壁纸,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简单而又雅致的风格。墙上挂着的电视机开着,然而却没有任何节目在播出,屏幕上巨大的“暂停服务”的红字一闪一闪。
  爱德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然而似乎所有的电视台都停止了服务,那“暂停服务”的红字闪烁的速度越来越快,晃的他有些烟花。
  他关掉电视机,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雨滴正一滴滴地打在玻璃窗上。外面的花园里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正在盛开着。一辆银色的奥迪旅行车从门前驶过,拐了一个弯,开上了对面房子的私家车道,车门打开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笑着从车里跳了出来。
  无数的记忆涌入脑海,爱德华想起来了,这是在他的牛津郡的家里,他是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年轻的历史教授……外面是他自己种的玫瑰,在切尔西花展上获得过三等奖……对面住的是温特斯先生一家,他是伦敦金融城的股票交易员,他和太太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
  突然间,爱德华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单膝跪倒在地上,手指紧紧抓住地上的羊毛地毯,他的指甲裂开了,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在地毯上留下点点污渍。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噼啪打在玻璃窗上,在窗户上留下蜘蛛网般的裂纹。花园里的玫瑰花在风中颤抖着,花瓣落在泥土里,迅速被泥土吞噬。
  ……
  罗伯特被国王粗重的喘息声吓了一跳,他连忙凑近去看,发现爱德华的脸正因为发烧而烧的通红。
  他连忙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那是帕格尼尼医生临走前留下的药水。他从玻璃杯里倒出来一勺药水,喝了下去,确定没有问题,方才扶起昏迷不醒的爱德华,用勺子轻轻把药水喂进他的嘴唇。
  那清澈的药水顺着爱德华的下巴流下来,滴在毯子上,然而那药水的确有效,没过多久,爱德华的呼吸就平静了下来。
  罗伯特将国王再次轻轻平放在床上,坐回到自己的原位,继续他的守夜。
  ……
  挂钟指向四点一刻,最后一个学生已经从教室走了出去,爱德华将放在讲台上的教案收进公文包,将黑板上的笔迹悉数擦去。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爱德华摇了摇头,拿起放在讲台边上的长柄雨伞,走出教室门时顺手带上了挂在门背后的风衣。
  建于中世纪的学院大楼里没有一个学生或是老师,墙上挂着的油画上也仿佛蒙上了一片水气。爱德华低下头,发现大理石的地面上也已经满是水渍。
  他加快脚步朝着大门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幅幅油画上,人脸的颜色开始融化,在走廊尽头那幅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爵士的等身画像上,这位著名校友的脸已经变得如同毕加索笔下的人像一般,取代那张充满智慧的脸的是逐渐变得扭曲的轮廓。无数的颜料,连同家具和装饰上的油漆,都变成了流动的液体,仿佛火山口喷发出的熔岩流般一路流淌到地上,在这条颜色的河流身后只留下黑色与白色,犹如老照片当中的世界。
  爱德华走出了大门,停车场里依旧没有人,他的那辆银色梅赛德斯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的角落。
  他冒着雨穿过停车场,打开车门,发动了车,将雨刷器开到最大。
  爱德华将安全带扣好,放下了手刹,他犹豫了片刻,打开了收音机。与电视机不同,收音机立即欢快地嚷嚷起来。
  “……首相在结束对非洲八国的访问之后,于今天上午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对记者发表了谈话……”
  车轮开始转动,爱德华驾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开上了回家的大路。
  “本地新闻,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一起四车连撞的交通事故,受事故影响,三十五号高速牛津至海威科姆段暂停通行,预计重新开放的时间未知……”
  雨越下越大了,雨刷器徒劳地工作着,然而它刚刚扫过,玻璃上就再次积满了水渍。
  远处的道路上,一个绿色的小小生物在那里蹦蹦跳跳,让人想起树林里钻出来的地精,爱德华慢慢减速靠近,发现那是一个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他正在那里设置路障。
  车停下了,爱德华打开窗子,那警察走了上来。
  “下午好,先生,前面的道路封闭了。”那警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请你绕行其他道路吧。”
  “封闭了?”爱德华听到自己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了一起事故,高速封闭了,非常抱歉。”那警察朝他点了点头,又重新跑了回去,接着设置路障。
  爱德华叹了口气,他打开导航,重新设置了一番,发现新的路程要比原路多用掉十五分钟——倒也不是不可接受。
  车子调了个头,往回开了半英里后右拐上了一条两车道的乡间小路。
  天色越来越暗了,铅灰色的积雨云层越来越低,似乎就要从空中压下来。爱德华打开了车灯,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而收音机也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
  “……他们刚刚结束为时六年的婚姻,据知情人士透露,双方已经聘请了律师团队,将就子女抚养权和财产分割等一系列问题对簿公堂……”
  两道刺眼的光柱笼罩了一切,爱德华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兽从前方的弯角冒了出来,如同躲在丛林里伺机扑食猎物的老虎。
  那是一辆巨大的卡车,不知为什么出现在了这条小路上,也许同样是为了绕开封闭的高速,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爱德华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刹车踏板被他踩到了底,轮胎和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声巨响,爱德华感到仿佛有人拿锤子砸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钢化玻璃如同一块塑料膜一般被撕开一个大洞,安全气囊弹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脸撞在了白色的气囊当中。
  耳边传来颅骨碎裂的咔嚓声,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
  当看到床上的爱德华开始抽搐起来时,罗伯特感到自己仿佛在冬天里被人扔进了冰水,浑身的血液都变凉了。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铃绳,死命拉了起来,几乎要把那可怜的绳子扯断。
  五分钟后,衣冠不整的帕格尼尼大夫急匆匆地冲进了房间,医生握住国王冰凉的胳膊,探了探他的脉搏。
  “怎么了?医生?”罗伯特焦急地拉着医生的衣摆,“您快说话呀!”
  “我没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了。”头发花白的医生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凄然,为整个国家的宫廷服务了二十年,他所见过的无数悲剧,喜剧和闹剧把他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有些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不如说,他用极端的理性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保护壳。然而今晚,这坚固的壳子被撕裂了,没有比眼前的一切更可怕的悲剧了。
  罗伯特的双腿如同折断了一般,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把爱德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如果那只冰凉的手上之前还带着一些温度,那么现在那些余温正在飞速地消逝。
  国王的抽搐逐渐停止了,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
  ……
  当爱德华醒来时,他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家的客厅里。
  他用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想要把灯打开。然而按下了开关之后,屋子里却仍旧是一团漆黑。
  爱德华皱了皱眉头,又试了试另一个开关,依旧没有反应,显然屋子里断电了。
  他走到床边,往外看去,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挂在空中,月光照亮了外面的花园,然而花园再往外就是一团黑暗。道路,路灯,对面温特斯先生的两层住宅,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无边的黑暗,而他自己的房子和花园,就如同飘荡在这无边的黑暗之海上的一叶孤舟。
  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爱德华的全身,他快步走到房门前,想要出去看看,然而房门却似乎从外面被反锁住了,任他如何拧动把手,依旧纹丝不动。
  爱德华愠怒地踢了一脚房门,他反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里,打开了橱柜的门,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箱子,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fire emergency(火灾应急)”。
  他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放着一个干粉灭火器,一把消防斧,以及一把锤子。
  爱德华犹豫了片刻,一把抓起了那把锤子。
  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用锤子猛击了一下玻璃,那被撞击的地方立即浮现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他心头一喜,再次举起锤子。
  ……
  罗伯特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沾了沾床头柜上的银盆子里面的薄荷水,轻轻擦了擦爱德华的额头,国王微弱的呼吸变得略微响亮了些。
  他惊喜地看向医生。
  帕格尼尼大夫俯下身来,握起国王的手,陛下刚才看起来就要消失的脉搏又变得强劲起来。
  国王身下的被单和睡衣都被汗水浸透,罗伯特将他轻轻抱了起来。国王看上去十分憔悴,那漂亮的蓝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许久没有睁开,而他的身体则如同羽毛一样轻。那被汗水打湿的黑色头发一缕缕打在他的前额上。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进了房间,在国王的额头上飞舞着,罗伯特挥手将它拍开。
  “大人,请您用枕头把陛下的后背垫高,这会有利于陛下的呼吸。”帕格尼尼医生说道。
  罗伯特连忙行动起来,在国王的身下堆叠上一块块松软的枕头。
  ……
  落地窗的玻璃终于被敲碎了,爱德华扔下手里的锤子,转头回到厨房,拿起了红色箱子里的那把消防斧。
  他重新回到客厅里,冷风正从窗子上被敲出的大洞灌进客厅。
  爱德华弯下腰,从窗子上的大洞里钻了出来,他的脚踩在窗边的一丛灌木当中,那枝条折断的噼啪声在这一片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
  突然间,如同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始疯狂摆动起来,随即,所有的花苞在同一瞬间展开了,黏腻的花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那些长着尖刺的花茎开始生长起来,在爱德华惊讶的目光中,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构成一座穹顶,将整座房子包裹起来,那血红色的月光也难以穿透花茎间细密的缝隙。无数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其数量连一场大雨中从苍穹间落下的雨滴都难以匹敌。
  爱德华拿起手里的消防斧,奋力劈砍这面前无穷无尽的花茎,血红色的液体从切口中流出来,花茎剧烈地震颤着,上面的每一根尖刺都竖了起来,满怀敌意地正对着爱德华。
  ……
  罗伯特轻轻注视着国王闭着的眼睛,他的手里轻轻摇动着一把孔雀翎的扇子,让夏日炎热的空气吹起轻风,吹散了国王额间再次冒出来的那些细密的汗珠。
  国王时而微弱时而粗重的呼吸变得稳定下来,如同清晨的朝霞般的淡粉色重新占据了他的面颊,这表现既可以认为是病情稳定的吉兆,又可以被当作是回光返照的凶兆。
  罗伯特低下头,在医生惊愕的目光当中,他亲吻了国王的额头,“醒过来吧,爱德华……求你……上帝保佑……”他的头发披散在国王的脸上,眼泪顺着他的脖子一路流进领子里。
  国王的胳膊微微动了动。
  门外传来一阵嗡嗡声,城堡里的仆人和军官们都醒了过来,如今纪律已经不再有约束力了,他们都守在国王的卧室门口,期待着得到最新的消息。
  ……
  爱德华感到手里的斧子越来越钝,他将斧子的刃凑在眼前,上面已经布满了裂口。
  他将手里的斧子扔在地上,用手去撕扯那越长越密的花茎,如同一只被困在渔网里的抹香鲸在奋力撕扯着网子。尖利的刺深深刺进他的手心,鲜血落在泥土里,随即泥土里又长出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红色的玫瑰,白色的玫瑰,一朵朵盛开的玫瑰向他展露着花蕊,它们的花瓣摆动着,仿佛一张张正在狞笑着的脸庞。
  毫无预兆地,无数的记忆再次涌进他的脑海:白厅宫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香粉的气息混杂着松脂燃烧的味道;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射进来,落在小湖的水面上,与那粼粼波光一同舞动着;宽阔的大道上满是积雪,绿油油的山坡上金银花正在迎风盛开。
  而后进来的是无数的面孔,它们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迅速地出现又消失: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容姣好的女人;一张张谄媚的面孔,惊恐的面孔亦或是失望的面孔在黑暗中盯着他;而后是某个被押上断头台的黑影,巨大的斧子落下,鲜红色的血液如同喷泉一样喷涌而出。那没有脑袋的躯体如同离了水的鱼一般徒然挣扎着,最终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
  那无数的面孔聚集在一起,汇聚成一张面孔,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爱德华试图回忆起那张面孔的主人,然而还没等他想起来,那张脸上饱满的肌肉就逐渐萎缩下去,青黑色的眼窝深陷,光洁的橄榄色皮肤变得满是褶皱,没过多久,那张脸就变成了一个大张着嘴巴的骷髅。
  爱德华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都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他的两条腿无力地瘫软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脸落在了泥土里,而那泥土突然变得无比松软,如同沼泽一般,他不断地陷下去。
  那是谁呢?当淤泥逐渐将他包裹起来时,他徒然地想着。
  “爱德华……”一声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请你……醒过来吧……求你……”
  那撕裂般的痛苦逐渐消退了下去,爱德华的神志重新变得清明了些,如同一阵风赶走了闷热的暑气。那无数张面孔都有了对应的名字,那无数的场景也不再是一段段割裂的碎片,而是一幅连续的画卷,展示出他的一段人生。
  他想起来了那是谁。
  那遮盖了天穹的玫瑰花枝,毫无预兆的燃烧了起来,金色的火焰如同游蛇一般在颤抖着的花枝上流动着。那些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尖叫着,他们刚才还盛放的花瓣如同遭遇寒流一般迅速枯萎。无数还带着热气的血滴从空中落下,那些玫瑰花瓣沾了血,如同接触了硫酸一般冒起了青烟。四周支撑着穹顶的粗壮枝干在烈火中扭曲,变形,随即整个穹顶都塌了下来。
  ……
  金色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重新回到了房间,让屋子里的一切又有了形状与色彩,一只早起的喜鹊轻轻落在窗边,好奇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动静。
  爱德华的眼睑轻轻张开了,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微微眯了眯眼睛,当他终于适应了这光线时,眼前出现的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罗伯特……”他轻声说道,嗓子里那嘶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颗的眼泪从罗伯特深陷的眼窝里冒了出来。他一边哭泣一边笑着,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那就是你……”爱德华缓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满是胡茬的下巴,喃喃地说道。
  他的嘴随即被两片火热的嘴唇堵住了,这是个无比激烈的吻,里面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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