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前程(二)

  自那日闹翻,秦都司就把翟县令之子,带来赔礼道歉了。
  但柏家根本就没人搭理,这位翟公子只好等到天黑,悄悄去到柏家后门,寻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静静跪上两个时辰。
  柏家也没人管他。
  不过到了今日,柏昭着实有些烦了。
  事到如今,腻不腻的?
  于是今日,当翟公子又去那跪着时,后头的那扇小角门终于开了。
  他才自一喜,以为柏昭总算心软,却是兜头便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小厮冷笑一声,将铜盆放在他身边。
  也不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他。
  翟公子想想,明白了。
  覆水难收。
  被伤害的感情,也是一样。
  他能把这盆水收起来么?
  不能。
  所以他就是跪到地老天荒,又有什么用?
  翟公子只得黯然起身,走了。
  心中后悔么?
  早就悔了。
  想当初,翟县令好不容易谋到荣阳这样富庶省城来做官,把一家人接来时,少年的他,也是欣喜万分的。
  可很快,他就发现,因为家族无力,父亲官职低微,自己还是被排挤,被轻视了。
  最艰难的时候,有个世家小公子看不下去,替他出头解围,跟他做了朋友。
  有好吃好玩的,总记得分他一半。有好先生,也拉着他一同去求教。
  翟公子起初也是感激的,对小柏昭也是真心当朋友的。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竟是一生中最无忧远虑,最快乐自在的时候。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生出贪心?
  大概,是从认清自己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娶到柏家一个庶女的时候吧。
  因为寒门出身的他,实在不够优秀。想要娶到一个世家女,何其艰难?
  然后,当他意外从少年柏昭的眼中,发现对同性的异样眼神时,突然,就升起那些异样心思。
  他知道不应该,但潜意识里,却有意无意,让自己的眼神和话语变得暧昧起来。
  想走捷径,不是人之常情?
  果然,少不更事的少年柏昭注意到了。跟他说话时的语气越来越温和,还会时不时红了脸。给他的帮扶,也更多了。
  但让翟公子意外的是,这些事柏家人分明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对他暴跳如雷,依旧温厚宽和。
  甚至一路扶持着他,考取了秀才功名。
  翟公子渐渐不安起来。
  尤其在柏昭渐渐长大,眼神和面容一起,都越来越坚定,甚至开始规划起未来时。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翟公子开始慌了,想要退缩了。
  终于,在柏昭私下给他送信,说要去冒险做一件大事。如果事成,说不定可以挣些功名,让家族接受他们,也能助他在仕途走得更好时,翟公子再也不敢等下去了。
  他不知道柏昭要去干什么,但他本能的觉得,那将是他无法承担的负荷。
  正好,翟县令提出和王家的亲事。
  翟公子突然发现,原来亲爹也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们的事情。
  看着他假装暧昧,看着他玩弄人心,然后在他打起退堂鼓时,又适时提出亲事。
  他们父子两个,真是如出一辙的善于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可这,又错了吗?
  王家商户出身,想提高门第,极愿跟他家这等官宦人家联姻。
  且翟公子身上又有秀才功名,万一将来能中举人进士,岂不大赚?
  而王家小姐,嫁妆丰厚,且有秦都司的助力。
  双方算是各取各需,皆大欢喜。
  直到迎亲这日,变故横生。
  那天他家到底犯了多少错,翟公子已经不愿去回想了。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家多年的苦心谋算,只是一堆沙地上的堡垒。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柏家之前不介意扶持他,对他的小心机不闻不问,一方面说明他家的人品教养。
  但更重要的,说明了他家的底气。
  一个秀才,哪怕是一个举人,一个进士,难道就值得柏家低下头来,讨好巴结?
  从前都不可能,如今的武进伯府,就更不可能了。
  翟公子自嘲的笑笑,是他高估自己了。
  他知道,柏昭是对他付出过真情,但也正因如此,才在发现上当受骗时,会这般决绝。
  这才是一个世家子该有的骄傲。
  你既无心我便休!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真是覆水难收。
  连解释与道歉,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只怕过不了几年,他都不配被人记住名姓。
  临走前,翟公子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仰望柏家大红灯笼下高高的门槛,和飞扬的檐角。
  曾经有多亲切熟悉,如今就有多陌生遥远。
  如果能回到最初,他就算不故意暧昧,也能与柏昭为友。至于不必跟今日这般,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
  说到底,是他贪心了。
  所以活该到了如今,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失魂落魄的翟公子走了,此后一生,再也不曾出现过。
  而柏家主屋,更没人在意这么点小事。
  好容易一天忙完,送走宾客,柏家三兄弟齐聚在柏老太爷房里,还格外请来了柏二太太和许樵祖孙。
  柏家娇养女孩,也没有嫁出去的姑奶奶,就不能过问娘家事的破规矩。
  至于柏昭,正打算去跟许惜颜道个歉呢,也一同被请来了。
  来的路上,柏昭正迟疑着想说说自己的年少荒唐事。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扫一眼这位小舅舅,神色淡然,“舅舅怕是忘了,我是哪里长大的。”
  柏昭满肚子的话,一下给堵了回去。
  怔怔再想,忽地回过神来。
  许惜颜是公主府长大的,也是宫里长大的。
  正是天下间,至尊至贵的地方。也是天下间,至秽至乱的地方。
  断袖龙阳,分桃磨镜。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才懒得听他那青涩的少年往事,反而一面走,一面问,“知道家里为何不给舅舅娶个舅母回来装点门面么?”
  柏昭断然道,“咱家这般心疼女儿,又岂可害了别家女儿?”
  勉强相敬如宾,还不如不娶。
  这点很赞。
  柏二太太在知道这个侄儿的毛病时,也就震惊了一番,却不会催婚。
  许惜颜又问,“那古往今来,有几个英雄豪杰留下过妻儿姓名?”
  柏昭浑身一震,瞬间被她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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