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番外 忆秦娥(上)
清晨一场新雨后,初夏的凉风,轻轻拂动窗外的芭蕉。
豆大的雨珠,从碧绿油润的叶片上晶莹滚落。大雨洗净的澄澈蓝天下,火红的石榴开出一簇簇新花,端的是明丽讨喜。
元三奶奶却没空注意小园里的景致,紧张得拉扯着新衣,不住追问,“娘,您看我这身行么?有什么不妥?”
这是她上京以来,做得最好的一套衣裳了。
浅蓝的对襟长衫,文雅秀丽,衣身上又用银线绣着淡淡兰花,更添韵致。
只是好东西都不便宜,元三奶奶原本是舍不得的。
夫君说好看,她也是不肯的。后说既来了京城,日后总要随他去应酬走动,撑个体面,元三奶奶才狠心做了。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用上。
“行,妥当极了。你们正是好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元大太太笑着安慰小儿媳妇,看着她双十年华,正如枝头夏花般繁茂,不觉抚过已经泛起霜花的两鬓,感慨起岁月不饶人来。
想当年还在宁州寿城的时候,孩子们还等着她来依靠,如今却连最小的儿子都已经成家立室。去岁还给她添了个小孙女,也不知这些年郡主,过成了什么模样。
想必是极好的。
“娘,您再跟我说说那位升平郡主呗,哦,早该称公主的,我怎么又错了?”
元大太太回神,慈爱一笑,“不必在意。郡主啊,从来是个最明理懂事的人,从不在意这些……”
回忆的匣子一旦拉开,那些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鲜亮得就象昨天。
当年升平郡主初到宁州寿城时,还是位娇滴滴的新嫁娘呢。可她那时做的事,便一桩桩一件件,烙刻在了寿城人的记忆里,一直传扬至今……
马车辘辘,载着元大太太婆媳,摇摇晃晃走向升平公主府。
元三奶奶听着往日的故事,虽然已经听夫君说过多回,可听婆婆再说一遍,依然惊叹不已。
谁又能否认呢?
升平郡主,堪称本朝巾帼里的英雄,闺秀中的传奇。
从前在闺中时倒还罢了,成亲之后,随夫君金光侯镇守宁州数年,抚恤老人,建立书馆,又开设马场,连元三奶奶还在闺中时,就常听父兄夸她有见识。
后来更是助夫君平息先帝晚年之乱,省得好大一场生灵涂炭。
这样的功绩,连史官都记录进了国史里。
又随夫君金光侯镇守渠州数十年,才总算安定了那里的局面。
如今市面上的琉璃,香料,还有好些稀奇玩意儿,都是通过渠州源源不断送到大齐来。
等到元三奶奶和几个姐妹出嫁的时候,家里还特意给她们都添置了一套时兴的琉璃杯碗当嫁妆。这要是放到从前,想都不敢想呢。
自然,当初家里肯把她嫁到元家,没嫌弃元大太太一个寡妇当家,也是父兄打听仔细,知道元家的几个孩子,都曾在升平郡主跟前受教的缘故。
当时父亲就说,能入那位郡主的眼,必是好人家无疑。
事实也果然如此。
元三奶奶嫁来三年,是一日比一日深觉自己有福。能遇到这么一个明理豁达的好婆婆,让孩子们心甘情愿的敬爱孝顺。
上头两位兄长,考中功名,得以授官后,都是婆婆作主,让两个嫂嫂都跟着去了。
要说二哥不是婆婆亲生,原是二叔家的独子,这么做倒也罢了。可大嫂却是嫡亲的儿媳妇,两个姑子都先后出嫁,哪有说扔下婆婆一人,跟丈夫去过小日子的?
可元大太太硬是作了这个主。
还佯装发脾气,说大嫂要是留下服侍,就是嫌弃她老。
最后大嫂是含着眼泪,满怀感激跟着大哥走的。
元三奶奶成亲后听夫君说,也就是那时,夫君才下定决心跟岳父舅兄一样,去教书。
因为只有当教书先生是最稳定的,可以在一处呆上一辈子,好好孝敬母亲。
元大太太这一辈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拉扯着两房孩子长大,给独居多病的公公送终,还得应付那些亲戚们隔三岔五的添乱。若是晚年还不能享享清福,实在是老天没眼。
元三奶奶挺赞同的。
丈夫虽然不说,但她隐约也从家里下人嘴里听说了几句陈年往事。
元太公那病,甚至公公的死,竟跟丈夫的姑母,还有二哥改嫁的亲娘都脱不开干系。
好在当年遇到了升平郡主,替元家抹平了这场风波。
后来几个孩子学业婚嫁,都没受什么影响。
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个个心里都有数。
后来二房的小姑出嫁,二哥出仕,都执意留下一份不菲的家产,用以奉养元大太太。
如今虽天各一方,亦是书信不断。三节四礼,更是从没拉下。
有些日常琐事元三奶奶日日跟在婆婆身旁,还没想到呢,远方的小姑子就惦记上了。
这也是婆婆真心待人,才换来的福气。
否则任谁家一个丫鬟生的庶女,能嫁得这么风光如意?
故此元家虽靠着已然过世的老公公,家财颇丰,但五个兄弟姐妹却从未因为钱财之事脸红过。
妯娌姑嫂之间,也极为融洽。
尤其因为元三奶奶夫妻侍奉婆母,上头几个兄姐对他们格外关照。
象这回夫君机缘巧合,能调到京城国子监来教书,哪怕位卑官小,几个兄姐都忙不迭替他们各种打点。背后也不知求了多少人,陪了多少好话。
故此他们一家子才能顺顺当当来了京城安置,至于一回来就遇到升平郡主回京省亲,就是意外之喜了。
元大太太立即就递了帖子要拜见。
元三奶奶还怕人家地位尊贵,没空搭理。谁知很快郡主府就回话,请她们今日过府一叙。
元三奶奶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升平郡主可是仰慕已久, 惊喜之余,难免添了几分紧张。
等到了郡主府的跟前,要下车的时候,竟是连腿都开始发僵。
倒是元三奶奶,瞧见迎出来的管事妇人,顿时热泪盈眶。
“琥珀姑娘!胡娘子,怎么敢劳动你亲自来接?”
琥珀上前一把扶住元三奶奶,同样笑中带泪,“旁人也就罢了,太太来了,我怎能不来?您这些年都还好吗?家里孩子们好吗?公主从接到您的帖子就开始惦记,就盼着你们来呢。”
“都好,都好。我们也惦记着公主和侯爷。”
这位琥珀姑娘,元三奶奶已经听说,她是胡太医的娘子,正经也是个官太太,还是升平公主身边的得用之人。婆婆能和她这么亲亲密密的说话,元三奶奶那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僵直的腿,也能迈开了。
一路入了公主府,却不见奢华,只有那些参天的大树,还有飞檐朱瓦,画檐廊柱,才清静幽雅的显出身份。
琥珀一路絮絮与元大太太拉着家常,得知了元家之事,也说了些自己的过往。
听说胡太医如今年近七旬,却依旧精神矍烁,甚至日日早起跟侯爷一起打拳养生,显然是个长寿之相,元大太太不禁又感慨起来。
当初琥珀执意要嫁胡太医,原以为老夫少妻,不甚般配。可如今看来,这夫妻俩却真要相携白头的。
夫妻俩已经连生了四个孩子,还收不住。大前年又意外得了个老五,如今才两岁,堪堪学会走路。
如今胡太医可不担心自己死了,琥珀会寂寞。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闹腾,每日睁眼瞧着都愁人。
他倒是担心再生下去,对琥珀身子有损。这次回京还想去太医院找老同僚聊聊,给自己开副药,好断了子孙。
他一向不擅长于此,自己开的好象都不怎么见效啊。
不过这事,琥珀便笑着隐了,替他扯了个借口,“……今儿他带着几个孩子去我娘家了,爹娘身上俱有些老毛病,顺道去瞧瞧,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元大太太笑着应下,“那敢情好,也容我做个东,招呼你们。这次公主回来,是长住还是如何?”
“还不知道呢,总得等圣上安排。今儿侯爷进宫去了,小主子们俱去了许家,公主原特意空出来跟您叙旧,不想又有贵客上门,劳您稍等片刻。”
“公主太客气了,无妨。”
元家婆媳随她进了后院的小花厅,茶水点心,俱是精精致致。
元三奶奶见都是自己没吃过没喝过的,未免又有些拘束。
偏元大太太大大方方的拈起一块糕点给她,“赶紧吃。公主从前还在寿城时,府里就是有名的好吃食。你相公小时每回去做客,总是念念不忘,回来还总跟我说,能不能叫咱家的厨子也学学?我说咱家的厨子没这本事,就别指望了。你倒是有一手做糕点的好手艺,若能学个五六分,回头哄哄你相公也是好的。琥珀呀,我这小儿媳妇别的不行,做的糕点倒是还能见人。回头你们来作客,叫她也做几样给你们尝尝。”
琥珀笑着应下,又夸她们婆媳相处和睦。
元三奶奶脸上嫣红,不觉羞笑,但心里却暖融融的。紧张的情绪总算和着香甜的糕点,一起咽下了。
一杯茶才喝下,那边有丫鬟来请。
元家婆媳忙重新收拾了出去,远远就见一个穿着月白道袍,头束木簪的清雅男子,手持佛尘,在向送出门来的紫衣丽人稽首行礼道别。
那通身的气度风华,一看就不似常人。
果然也不是常人。
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否则孤男寡女还更易引人误会,琥珀悄声跟元家婆媳介绍,“这是端王殿下,也是我们公主的表兄。”
哦。
元家婆媳恍然。
这位出家修行的越王殿下,在京城也是大大有名。这些年行善积德,颇做了不少好事。
她们入京时瞧见有个茶水摊,听说就是越王殿下长年摆着,给南来北往的客人免费饮用。
还专门建了个田庄,专门收容照管年幼无依的孩童。
那庄子是端王妃与和嘉郡主母女俩亲自打理,一直名声极好。
如今许惜颜远道归来,身为表兄前来探视,再正常不过。
元大太太喜孜孜带着媳妇儿上前拜见,甫一照面,元三奶奶就惊到了。
眼前的紫衣丽人,真是婆婆说起过的升平郡主?
这也太年轻,太好看了吧?
若不是微微上挑的眸光异样稳重,元三奶奶几乎以为跟自己是同龄人。
“郡主这些年,真是一点没老!不象我们,头发都白了许多。”
元大太太也是一般感慨,心直口快的她,半点没招许惜颜的厌弃,反让她眸中勾出许多暖意。
“我也老了,孩子们都要成亲了,怎能不老?方才越表兄过来,就刚刚商定,他家和嘉和我那长子的婚事。”
什么?
这事显然连琥珀也是不知情的,愕然过后,惊喜连连。
元大太太更是连声恭喜,“和嘉郡主可是京城有名的好贵女,果然是门好亲事。”
许惜颜淡笑,“可我那儿子,名声却不大好是吧?嗯,呆头鹅,小弱鸡,再加上怜香惜玉的丑蛤蟆舅舅,正是京城新三宝。”
元大太太顿时变了脸色。
琥珀更怒,“谁这么缺德,抹黑咱家小主子?”
旁人不知,她却知道,大公子自几岁起往来京城与渠州,顺道往来的商队,能有多少?是多少百姓的衣食父母?
至于小公子,那不是当年三皇子作乱的锅么?害得郡主七个月早产,这难道也成了错?
当年郡主不顾产后体弱,救京城危难于水火,不知多少人得以活命。这些人怎好意思造谣中伤她的孩儿,来伤一个做母亲的心?
元三奶奶虽不知内情,心中却也一股热血上涌,开口接话了,“不招人妒是庸才。正是府上公子出色,才被人中伤抹黑呢。”
许惜颜望向她,眼中多了几分绮丽,“你不信?”
元三奶奶被这样的眼神瞧着,莫名就多了几分勇气,跟小时候回答夫子提问般,微红着脸大声道,“自然不信!说府上大公子呆的,不过是他有次参加宴会,直言不会做诗词而已。可这世上多少人都不会做诗词,影响他们做正事了吗?
照这么说,天下人竟都别科举,只考诗词才是正经。可那么些诗人词人,能做得好官?前朝倒有个帝王会做诗,可怎么就亡国了?
倒也不是说,会做诗词就不好。可术业有专攻,只是不会做诗词,有什么好丢脸的?
敢于当众承认,才需要勇气呢。
至于说府上小公子体弱,出门总不骑马,只坐车的。那是个人情况不同,难道非得为了旁人眼光,硬要逞强,去骑马弄出病来,叫亲者痛,仇者快,才叫光彩么?
至于说到许家八公子,呵呵,就算他生得平凡些,可即便如此都能比当年诗书风流的许探花更得女子青睐,只能证明人家有本事!”
语毕,她的勇气也如潮水般退去,忽地脸一红,显出几分难为情。
可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越发柔和,望向元大太太,“你这儿媳妇,娶得极好。你出身何处?”
元三奶奶脸又红了,声如蚊蚋,“我,我娘家姓席,闺名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