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以死殉志

  等言照清瞧见他的脸面,才认出来,这麻成业就是之前同他们去南山打狼的麻家二兄弟之一。阿德曾说这两人想将阿弥杀死。
  现在这人面上一片狼藉,左眼被人扎瞎,除了从那血糊糊的黑洞里留下来的,他脸上还有飞溅上去的鲜血,一张脸血渍呼啦的,十分瘆人。
  除了脸,他身上和双手也是血迹斑斑,这断不止是杀了一个人。
  阿言照清下意识将身子往旁倾一倾,要挡住身后人的视线,但阿弥已经借着他的手臂,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
  她倒也不顾忌麻成业这模样,气息还未定,呼吸不稳地问着麻成业,“麻家的,你跑什么?”
  像只是在抱怨麻成业跑得太快,她追不上,没个责怪他杀人的恼怒在里头。
  被人扎了一只眼还跑成这样,他就不怕流血加快,猝死在奔跑路上?
  麻成业不答话,胸膛剧烈起伏,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十分吓人,唯一安好的那只眼睛瞪着阿弥看。
  马蹄声来,是执金吾和其他猎人,阿弥偏头看了一眼,问麻成业:“你弟呢?”
  麻成业瞅一眼来的南理猎人,突然挺直了身躯,站得笔直,冲着猎人和阿弥抱拳拱手。
  “麻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猎人之中有人问麻成业,有人要麻成业从城墙上头下来。
  他已经站到边边上,再往后退,哪怕是身子往外倾,都有可能会掉下去。
  但这会儿众人其实都已经看明白,麻成业就是一颗求死的心,他分毫不惧怕这高度,他还往后看了一眼,点头道:“足够了。”
  足够什么?约莫是足够高吧?
  麻成业同阿弥道:“阿弥,你不该活着。”
  阿弥错愕,有一瞬间的难堪,又有一时的失望,到最后,反倒笑出声来,笑着问麻成业:“我好端端的,怎的就不该活着了?”
  “是你把执金吾引来的,咱们的人只能连夜走,南理没了,是因为你。往后,咱们又只能回到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头,朝廷的那位狗皇帝,那些狗官,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对百姓好么?”
  麻成业忿忿的,轻蔑看着一众执金吾和桂陇兵。
  “人命在他们眼里如草芥,为了达成他们心中所想,为了满足他们玩乐的心,多少尸骨垫在他们下头?阿弥,你难道忘了穆先生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难道忘了你眼睛看过的百姓的困苦?!”
  言照清察觉站在一步之前的瘦小身子有个轻微的震动。老实说,这会儿他很想捂住她的耳朵,叫她不要听这些谗言。
  李朝富足,百姓安居乐业,若不是有废***盘踞一方,割裂雀州同朝堂的纽带和关系,朝堂不会不体察雀州百姓的疾苦。
  什么困苦,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都是屁话,都是李穆川洗脑逆贼们的屁话!
  “他们要我烧了你的房子。”麻成业道,“我原本是想将你一起烧死的,但你跟执金吾走得太近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初心吗?你对一个狗官,比对我们还要好。”
  麻成业狠狠看着她,完好的那只眼里都是血丝,看着比眼眶里还扎着一支木棍的另一只眼还要叫人惊惧。
  “阿弥,你该死,你知不知道你该死?因你一人,秦大人在南理城十六年的心血全毁了。就因你一人。现在,蛮子围城,也是因你一人。你只要从了蛮子,去做蛮太子妃,南理城不就安全了吗?这么被围着,你觉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南理最后能安全吗?”
  阿弥语塞,定定看他。
  自然能,为什么不能?
  但阿弥全然说不出口。她原本以为会信任她的人,不信她。麻成业会这么想,代表城中也有百姓会这么想。
  “我今日,愿意以死殉志。你呢?南理阿弥,你敢吗?”
  麻成业说着,往后一躺。
  身下是十丈城墙。
  阿弥眼睁睁看着他在墙砖边上倏地没了,天上的日光开始灼人眼。这才清早,从东山来的风猎猎吹来,带着秋冬之交的凉意,像一只手,拨弄她散落在两侧的长发,也擦着她的脸面过去。
  阿弥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又好像什么都听得到。
  身旁的执金吾和桂陇兵应该在叫喊,几个猎人走近了,叫她的名字,应该还在问她什么。
  但阿弥全听不到,她只能看着那些人一张一合的嘴,张手舞臂的动作,她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可她能听到城中的百姓都醒了,南理城街上如往常的早间一样热闹。早点摊的吆喝,晨起的人相互道早安的声音,孩童哭闹着不愿意上学堂,晨练的汉子猎猎打拳。
  她甚至能听到早点摊煎蛋的滋滋声。
  人世一切如常,一道城墙隔开外头的纷乱和城里的安静,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南理猎人、一个***纵身后跃,将自己扔到城墙下头去。
  阿弥挣开不知道谁搭上她肩膀的手,走到城墙边,趴上女墙的凹处去看城墙下头,就好像之前几天她趴上去看东侧列阵的蛮子一样,好像无事发生过。
  好像无事发生过,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叹。
  麻成业被他自己抛得有些远,离城墙角约莫有个二三十尺。他的情况甚是凄惨,身子瘫着,四肢和腰骨看起来都断了,脑袋已经没了形状,一副残肢抽搐了几下,就没动弹了。
  阿弥再抬眼看远处,蛮子正集结过来,今日约莫也还是要摆阵,见有人自城墙上跃下,停在原地不动。
  一瞬间,声音像倒灌的海水,又灌回阿弥的耳朵里。
  阿弥回身,面无表情,去拉骅骝的缰绳,不发一言,翻身上马。
  “哪儿去?”
  言照清拉扯缰绳的一段,皱眉问她。
  阿弥不说话,深看言照清一眼,将视线撇开,用力一拉缰绳,叫言照清手中抓了个空。
  策马顺着再往前,下了城墙,尖利的哨声在响,意思十分明显。
  “开城门!”
  有桂陇兵急忙往下跑,但城门那儿早有阿弥的人在守着,沉重的城门被打开容一马穿行的缝,待阿弥过去了,按照阿弥的吩咐要立即迅速合上的。
  但言照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骑马的执金吾,来势汹汹,城门便只能等他二人过去了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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