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节

  说到此处,蔺承佑蓦然想起滕玉意也曾梦见一个黑氅人会对她不利,此事会不会太凑巧。
  怔了片刻,他又道:“不只耐重,皓月散人驱役双邪时显然也力不从心。双邪的出阵时日可能比他们预想中要早,侄儿曾怀疑过楼中帮忙遮掩妖气的人就是彭玉桂,可经侄儿调查发现,彭玉桂甚至都不知道后院镇着大邪,不然他不会跑到阵眼用七芒引路印折磨田氏夫妇的鬼魂,并因此留下了致命的破案线索。
  “彩凤楼那位假母萼姬就不一样了,她是平康坊的老人,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主动说出匠作打坏地基的事,当晚我们在前楼打双邪,她也借故跑到前楼,面上是要帮我们的忙,焉知她不是为了暗中照应尸邪和金衣公子。后来金衣公子事败,她怕它说出助他们出阵的人是谁,情急之下露了破绽。可惜侄儿派人监视了这些时日,此姬依然未露出马脚。我想她应该是皓月散人那帮人埋在平康坊的一枚重要棋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启用。”
  皇帝赞许地看着侄子,短短一番话,清晰地将几桩大案串连起来了,他想了想,忽道:“那个牢中的庄穆呢?他身形矮小,又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文清散人,只不过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故意与皓月散人做出这个局?”
  蔺承佑道:“侄儿想过这个可能,但庄穆是胡人,侄儿仔细看过他的眼珠,是淡茶色,不,甚至接近金色,一个人再会易容,也没法改变眼珠的颜色,文清散人可是标准的中原人,光这一点就能说明庄穆不是文清散人,不过关于庄穆的幕后主家,侄儿倒是差不多有点头绪了,只是现在还没有掌握关键线索,一切都只是猜测。”
  皇帝:“无妨,说说你的猜测,让伯父听一听。”
  蔺承佑沉吟片刻,笑道:“侄儿随便猜一猜,说错了伯父也别见怪。先说说这几桩杀人取胎案吧,几位受害者看似毫无关联,但有意思的是,案中与受害者有瓜葛的几个关键人物却都在各重要部门任职。
  “受害人小姜氏的丈夫宋俭,在北衙禁军任职(注1)。
  “受害人舒丽娘的表叔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职。
  “舒丽娘同时又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郑仆射是当朝宰相。”
  皇帝面色凝重起来,北衙禁军京兆府宰执,分别对应宫卫京畿要务朝堂。
  这会不会太巧。
  蔺承佑接着往下道:“侄儿先说宋俭。
  “宋俭与姜贞娘门第悬殊,当初伯爷和老夫人极力反对这桩亲事,碰巧淮西节度使彭震的夫人随夫进京,为这事特地登门拜访伯爷和夫人,说姜贞娘的母亲当年救过她,姜贞娘算是她的外甥女,正因为有彭夫人的作保,伯爷和夫人才同意相看姜贞娘,一看之下,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由此可见,宋俭能娶到姜贞娘,彭夫人居功至伟。这件事面上做得毫不露痕迹,但光是冲着这份媒人的情谊,日后彭家以后有事要找宋俭帮忙,侄儿猜宋俭是绝不会推脱的。
  “再说舒文亮,此人朝廷制举落选后,就跑到淮西道彭将军麾下任幕僚,回京没多久,舒文亮又在彭将军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过后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家乡来的美貌外甥女舒丽娘送到了郑仆射面前……”
  蔺承佑顺势将郑仆射是如何在中秋夜与舒丽娘“邂逅”的事说了。
  “由此一来,北衙禁军、京兆府、乃至朝堂上的宰相,都与彭家有了关联。”
  皇帝愕了半晌,缓缓坐到髹金漆的胡床上:“好孩子,继续往下说。”
  “除了朝堂里的这三人,庄穆在此案中的作用也很关键,他故意在西市兜售那种黑氅人惯用的银丝武器,本意估计是想引出黑氅人的幕后主家,没想到引起了皓月散人那帮人的警觉。
  “皓月先是栽赃庄穆,后又诬陷舒文亮就是文清散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为了对付这两人背后的主家,从舒文亮的履历以及他回长安后的一系列作为来看,他背后如果真有主家,最有可能是彭将军,而假如庄穆与舒文亮是同一条线上的人,那么庄穆的幕后主家也就很好猜了,他二人,一个被安插在京兆府,一个被安插在最热闹的西市。”
  皇帝万分震异,这些事实在做得太隐蔽,假如不是小姜氏一案碰巧有人闯入了现场,纵算彭家在长安各衙门和坊市内安插再多人,短时日内也很难引起朝廷的警惕。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做局陷害彭震?旋即又在心里否认,不说别的,帮宋俭说亲这件事,可是由彭夫人亲自出面操办的,舒文亮在淮西道任了多年幕僚,凭资历是进不了京兆府的,之所以一回京就能进该处任职,也绝对少不了彭震的暗中推动。
  “稍后侄儿会把严司直整理的案宗送进宫给您过目。”蔺承佑道,“查到现在,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的城府实在出乎侄儿的预料。”
  皇帝有些动容:“哦,你且细说说。”
  “此人把庄穆和舒文亮推到大理寺面前,无非是想让我们顺着往下查。如果查出来彭震真有反心,朝廷这边的动作必定瞒不过彭家,朝廷一动,彭家也会做出反击。
  “假如彭震并无反心,朝廷这样明察暗访,无疑也会成功挑起彭家与朝廷之间的罅隙。所以无论朝廷接下来怎样做,这件事都会为日后埋下祸根。侄儿在大理寺办过这么多案子,头一回见到心术如此缜密之人。”
  皇帝默然许久,颔首道:“所以你在利用庄穆‘越狱’一事成功引出宋俭后,一直将庄穆那枚棋子扣在牢里不动,是因为知道一动就等于中了对方的圈套?”
  “是。”蔺承佑说,“侄儿可以利用庄穆做局,也能保证这个局逼彭家露出马脚,但别指望皓月散人的幕后主家会有什么举动。接下来彭家无论是顺势造反,还是暗中做别的举措,都只会造成朝廷与彭家相互博弈的局面,皓月散人那一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侄儿是觉得,与其急着逼彭家露出马脚,不如先查清皓月散人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
  皇帝按耐不住起身踱步,慢慢将脑中的思绪彻底理清,这才沉声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如果此事真与彭家有关,这其中的缘故也不难猜,这些年朝廷屡屡抑藩振朝,彭氏父子应是不愿将兵权尽归朝廷,所以才有了反心,淮西道如今已有十几万兵力,又与山南东道、淄青等互为奥援,倘若他们在长安也暗中安插了人马,反旗一举,朝廷少说要两三年才能平叛。
  “而另一位幕后主家既然急着想逼彭家造反,说明此人也早有不轨之意,朝廷一旦与淮西道开战,此人说不定会趁势谋逆,京中兵力一空,此人的胜算会大为增加,所以你的顾虑不无道理,与其急着对付明面上的彭家,不如先将暗处的另一人揪出来,只是有一点,假如庄穆真是彭家的棋子,让这枚棋子长期呆在大理寺的牢中,彭家定然会日夜不安,伯父觉得,哪怕不用庄穆做局,也得赶快找个借口将这枚棋子从牢中放出来。”
  蔺承佑正色道:“侄儿正是这么想的——”
  顺便将自己打算将庄穆顺理成章“释出”的计划说了。
  伯侄二人细细商议了一番接下来的举措,待事情差不多议定了,就听到外头传来昌宜和阿芝的咯咯笑声,皇帝这才想起师父还有事要对自己说,温声对蔺承佑说:“先说到这吧,我们出去寻你师公。”
  不一会在外头鱼池边寻到了清虚子,皇帝过去扶着师父的胳膊:“您老人家有话要跟阿寒说?”
  清虚子侧目看了看那边的蔺承佑:“到里头说去吧。”
  蔺承佑摸了摸下巴,师公该不是要跟伯父说他的事吧,忽听那边亭子里皇后道:“阿大,过来,伯母有事问你。”
  这边皇帝扶着清虚子进了里殿,摆手再一次屏退宫人:“是不是要说佑儿的事?昨日您令人送话说这孩子有了心悦的小娘子,我听了高兴了半夜,可今早到观里一瞧,这孩子后颈的蛊印未消。”
  清虚子神色凝重:“所以说这件事透着古怪,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百年前弄出这绝情蛊的邪道邪道名叫不争散人。”
  阿寒点点头:“这名字大约是取自‘不争之德’了。”
  清虚子冷哼:“名为‘不争’,干的却全是背德损人的龌龊事。无极门那位乾坤散人的一身臭本事,有一大半是承袭自不争散人这一脉。这贼道因为对一个娘子求而不得才想出这样的符蛊术,将其写成秘籍自是为了让后人跟他一样为情字折磨,佑儿自中蛊后,每年头痛发作一次,可到了该晓事的年纪,还是对小娘子动了情,我知道这孩子喜欢上滕娘子以后,这几日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再厉害的蛊术也压不住一个人的心念,忧的是这蛊虫至今还在他体内,蛊虫一日不除,就没法预料其中的变数。今年又到了这孩子的情劫之年,唉——”
  阿寒:“您老人家是担心这孩子会吃大苦头?”
  清虚子:“不争散人缺德至极,为师是怕这个蛊毒没那么简单。”
  阿寒思考片刻,乐观地说:“我倒是觉得,您老人家不必过于忧虑,您不是给佑儿算过卦吗,这孩子一生顺遂,哪怕中途栽几个跟头,末了也会逢凶化吉的,原先我们担心他一辈子都无法动情,现在他又有了中意的小娘子,最大的担忧也没了,蛊虫除不去又如何,兴许也只是每年头痛一次,您与其忧心忡忡,不如先放宽心,说不定这孩子日后会有什么际遇,且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从外殿飘来孩子们欢快的笑语声,这笑声极富感染力,连带着清虚子神色也松快了几分,他默然半晌,长长叹口气:“那就先瞧着吧,听说滕娘子的名字也在香象书院学生名单里头?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给我吧,我来替她瞧一瞧。”
  阿寒看着师父的神色变化,心头也是一松,忙扶师父起身:“好。”
  ***
  皇后笑眯眯问蔺承佑:“瞧上滕娘子了?”
  蔺承佑脸皮厚归厚,被长辈这样兜头一问,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幸而亭子里没旁人,就连阿芝姐妹俩都在外头跟太子和皇叔玩。
  “是。”蔺承佑点头笑道,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茶。
  刘冰玉就等着侄子亲口承认呢,闻言大喜过望,欣然抚掌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不是想求伯母指婚?别急,伯母马上给你和滕娘子指婚。”
  蔺承佑刚将茶盏举到唇边,听到这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忙放下茶盏,清清嗓子道:“等等,等等,伯母您别心急,侄儿是瞧上她了,可她还没瞧上我呢。”
  刘冰玉一愕,这才发现蔺承佑脸都红了,她笑靥越发深,忍笑点点头:“伯母懂了,现在只你这孩子一厢情愿?”
  蔺承佑即便再不想承认这事,也得点头承认,点完头一抬眼,发现伯母似在忍笑,他怪不好意思的:“伯母,您别光顾着笑话侄儿啊,您最懂小娘子的心思了,侄儿今日进宫,就是想请教伯母,有什么法子让滕娘子也喜欢上侄儿。”
  刘冰玉兴致勃勃地问:“滕娘子现在可有心上人了?”
  蔺承佑下意识望向亭外,鱼池边,皇叔正耐心帮阿芝摘花,那晚滕玉意一心想着把紫玉鞍送到他手里,紫玉鞍还没送出去,又怎会在致虚阁与皇叔相约,所以当时那一幕,不过只是凑巧罢了。
  “她——应该是没有心上人。”
  刘冰玉对这个答案似乎不大满意,追问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蔺承佑暗忖,滕玉意那么倒霉,光是避难就够她忙活的了,这段时日他又是救她又是教她防身本事的,她连他都没相中,也绝不可能瞧得上别人。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换了肯定的语气。
  刘冰玉忍不住在心里又笑了起来,面上却很严肃:“你先得确认她有没有心上人,滕娘子才及笄,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喜欢某个郎君,无外乎是才华和相貌叫她倾心——”
  说话间作势端详侄儿,论理很难有小娘子瞧不上这孩子的相貌,才能和本事么,那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也没让滕娘子动心,该不是这孩子脾性不对滕娘子的胃口吧。
  看来这孩子的症结出在脾性上,她想了想,委婉地说:“滕娘子没对你一见倾心,说明比起皮囊和才能,她更在意男子的脾性。要叫滕娘子对你动心,你首先要拿出诚意来,当年伯母喜欢上你伯父,就是觉得你伯父靠得住。你听好了,第一条,你得在滕娘子面前格外有耐心。”
  蔺承佑眸光一盛,昨晚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何滕玉意没瞧上他,原来答案在这里。
  从前他好像是对她不够有耐心。
  他琢磨了一下,颔首道:“侄儿懂了。要对她有耐心。”
  “第二条。”刘冰玉又道,“你得叫她知道你很在意她。”
  噫,这个也简单,叫她知道那匹赤焰马是他送她的就好了,这个足够证明他早就在意她了吧。
  蔺承佑认真点头:“明白。”
  “第三,你得学会迁就她。”
  啧,这个更简单了,不就是打不还口骂不还嘴吗,滕玉意以前也没少在他面前发脾气,只要她不太过分,横竖他都依着她好了。
  “懂。”
  末了刘冰玉做总结:“做到以上这三点,伯母相信滕娘子就会对你改观了。”
  蔺承佑充满信心地说:“侄儿明白了。”
  刘冰玉狐疑地看着侄儿:“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从前是他大意了,原来这事这么简单。
  这有何难。
  他敢肯定,不出十日滕玉意就会对他倾心的。
  刘冰玉还是不放心:“你光心里明白可不够,你得确保每一条都能做到。”
  “能。”极为笃定的口吻。
  刘冰玉略一踟蹰,这孩子自小聪明过人,想来是真懂了,于是脸上喜色又添一层:“你和滕娘子平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不过别担心,伯母自有法子。正好你伯父让伯母安排香象书院这群女孩子去骊山游玩,到时候各家的公子也会前去,别怪伯母没提醒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做。”
  蔺承佑在脑中盘算一番,笑着说:“侄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
  翌晚,大理寺,大狱中。
  蔺承佑把庄穆身上的铁链一一解开,顺手将手边的包袱打开:“你要的东西全在这儿了。除了两百金和你要的过所,连快马都给你准备好了。”
  包袱里堆满了黄澄澄的金块,庄穆牵牵嘴角:“阁下倒是重诺。”
  蔺承佑拉长声调:“能帮忙抓住皓月散人,你也算是出了一份力,既然提前说好了,事成之后自然要按照说好的来办。”
  庄穆却不动:“你就不好奇我幕后的主家是谁?”
  蔺承佑笑了笑,抬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庄穆面上无动于衷,眼波却极微妙地颤了颤。
  这个稍纵即逝的变化立即被蔺承佑捕捉到了,他在心里道,果然是彭震,他扬了扬眉:“你我提前说好的这些条件里,并没有‘说出幕后主家’这一项,趁我没改主意前,赶紧走吧。”
  庄穆默了默:“我之所以答应帮你做局,不过是为了报一箭之仇,如今陷害我的静尘师太已死,那么我也算是心愿已了——”
  他话音未落,面色突然染上了一层乌黑色,旁边的严司直和衙役们看见,顿时大惊失色。
  蔺承佑并未阻拦,只静静看着庄穆毒发倒地。
  “这、这可如何是好——”严司直等人重重跺脚,“到底叫他咬毒身亡了,这还如何做局引出他背后的人。”
  蔺承佑望着庄穆的尸首,脑中却想着皓月散人的那位幕后主家:阁下不就是想借大理寺之手逼彭震提前造反吗,不好意思,叫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庄穆这一死,彭震那边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接下来大理寺可就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你了,别急,早晚把你的假面具撕下来。
  ***
  次日上朝,大理寺卿张庭瑞再一次在御前禀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
  随着静尘师太的伏法和庄穆的自杀,这桩震惊长安的剖腹取胎案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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