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手掬水中月,疑是梨花雪 三

  天下三分月色,两分都笼罩在灵山月宫之中,这是月神对于信奉它的子民们的偏爱。
  那一株古老的梨花树,茂密的树冠上花开如雪,花谢了已经六十次,而他终究没有等到昔年那个许诺与他共看一场梨花零落如雪的人。
  当年他离开月宫,踏入月氏国开始,他无数次想过当跨越了那一步禁忌会是什么。轮回?还是消亡?
  如同一个怪物一样的存在世间,承载着轮回中的记忆,在无尽的光阴中,等待着渐渐变得模糊了记忆与身影。
  等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什么模样?为何当初他舍弃轮回,要如同一个怪物一样存在世间?
  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在那几百年传承的记忆里,澹月依稀记得是一位叫做缱风的宫主,爱上了一位灵山下的采药女。
  却因为背负的宿命,最终与采药女错过,眼睁睁的看着爱人死在她的面前。
  超乎天人的能力、不老的容颜,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恩赐,而是诅咒。
  他们不能如同寻常人一样,有正常的情感,爱恨怨憎,都是一种诅咒……
  所以,他烧毁了关于数百年前大御皇族一切有关的记载,烧毁了那个曾经挂满了一室的女子画像,烧毁了野史风月的只言片语。
  所谓的不可消弭的爱恋,在那无穷无尽的岁月中只不过是个笑话。他们是人,不能跳脱轮回之外,割绝七情六欲的人。
  承载的记忆终于会消弭,当年轩辕迟对于蓝青鸾的执念也会堙没在历史长河岁月中。
  轩辕迟倾一生的力量,遍寻术士才寻到这轮回永生之法,却无法预测到蓝青鸾究竟何时会转世,转世的蓝青鸾究竟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人?就算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蓝青鸾当真会爱上他吗?
  月氏国、玉隐族,轩辕迟布下这么大的一盘棋,自以为可以左右所有人的宿命,却不知算尽天意难算人心。
  漫长的等待中,承载回忆的月宫宫主没有等到蓝青鸾,光阴的流逝,强加的爱恋已经消磨。
  爱上采药女的缱风不是痴心等待的轩辕迟,而他澹月亦不是被执念蒙蔽理智的轩辕迟。
  轩辕迟或许早就已经消逝在了天地间,每一任的宫主都是独特的存在,不会被强加的宿命所束缚。
  或许,缱风正是想明白了一点,所以才将那画室中的画卷付之一炬。
  只要那些记忆都忘却,他们总有一天都能够摆脱这既定的命运,追寻属于他的人生。
  缱风的人生是那位在山涧唱着《采薇》的采药女,那他的人生是什么呢?
  他在灵山之巅,参悟了二十多年没有参悟出来,偶尔出山,也没有像缱风一样遇见过一位采药女。
  尘世间的光阴流逝,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弹指挥间。他没有遇到执念中等待的那个人,也没有遇到属于他的采药女,漫长的时光对于他而言实在太无聊了。
  或许,他该和缱风一样,沉睡于灵湖底了,等待着下一任承载着他们回忆的倒霉蛋转世。
  历经三世之后,属于他的情感、思绪渐渐消弭,如同缱风一样成为一段记忆。
  所以,他以一种选择消亡之心出山,未曾想到,竟然遇见了属于他的人生……
  缱风的人生是山下唱着《采薇》的采药女,而他的人生,是那黑暗中等待光明的小姑娘。
  梨黛,之后无尽的时光中,想到这个名字,胸口都些微的泛疼。短短十七天,那一段吉光片羽的惊艳,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完整、美好的回忆。
  月宫的梨花,花开花谢了几十回,他坐在花树下等那梨花如雪,沾满衣襟。
  第四十三次梨花凋谢的时候,他再次出山了,再次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是一个软软的孩子,身体里流淌着蓝田一族的血脉,却身世坎坷,被视为不详的存在。
  几十年的时光,他等待着她的降生,等待着破除诅咒时机到来——那是梨黛唯一的夙愿。
  有了这样一个孩子,苍白无聊的生命中,似乎多了一点点期待。他并没有如同自己想象中那样厌恶她。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师虎,师虎”的整天缠在他的身后,她干净的眼神似是能慰藉心中的伤痛,她清脆的笑声似是能驱走寂寞。
  他忽然有些不忍了,不忍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当整盘计划开始启动的时候,已经没有可收回的余地。谁都不想生下来被注定着做某一件事,注定着自己的身份。
  被轩辕皇室控制,订下契约的影卫后人;生生世世,用不能见天日的月氏人;包括永远承受着轮回记忆的每一任宫主。都不想再受这样命运的控制与限制,从出生开始,囿于一方之地,一代重复着上一代的悲剧!
  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而不会被任何东西、任何人左右。
  “阿玉,昭王来了书信,你该回去了。”
  命运的齿轮,便就在那一天开始启动……
  那个自幼由他抚养长大的小姑娘,尚且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未知的命运,离去之前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说:“等我退亲之后就将大师兄带回来,省得他总是受江晚奕的欺负!”
  真的是个傻孩子啊,你可知此去昭国,你的人生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最为敬重、信赖的师傅,却成了你命运的操控者。
  但是……也只有这样,我们所有人,才能彻底的摆脱那所谓既定的命运。
  在她离开那一天,院子里的梨花如雪,花开花谢,已经五十九个光阴了。
  灵山的月千百年来潋滟,照在那沉睡着历任宫主棺木的灵湖之上,漾开浅浅的涟漪。
  月华如水,那一株古老的梨树花开如雪,堆砌满了枝头。依稀间,他听到一个声音道:“梨黛,我叫梨黛……”
  手掬水中月,疑是梨花雪。
  终有一日他会同那些人一样,消逝在这时光的长河之中,没有人会记得他,他也会忘记了昔年萤火下的女子。
  唯独年年岁岁,月宫的那一株梨花绽放如雪,诉说着曾经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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