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舒明悦一呆,随即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舒思暕叹气,伸手揉她脸蛋一把,低声嘱咐,“这些时日,好好在定国寺待着,等北狄使臣离开,哥哥就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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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使团抵达长安那天,是九月二十七。
鸿胪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官驿设在永兴坊,一座占地九十亩地的宅院,秉承一品公爵规制,飞檐翘角,古朴庄严,可供千人暂住休息。
赵郡王奉皇帝之命,前去接待,于城门百里外相迎,一路领一行人到永兴坊。
北狄遣使臣求好,已是令诸人惊愕至极,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新继位的可汗阿史那虞逻竟然亲至。赵郡王瞥了眼身侧男子,不禁心中感慨,还是年轻好,年轻胆子大。
现在叫他去北狄,他可不敢。
邦交往来,将由主方安排会见的时间、地点,以及出席之人。
赵郡王笑道:“今日赶路劳累,可汗与诸人先下榻休息,明日辰时,陛下将与可汗在紫宸殿会见,晚上申时四刻,在麟德殿设宴,为可汗接风洗尘。”
虞逻叉腰扶剑,淡淡嗯了一声,他目光向南,缓缓穿过层层屋宇,似乎在看某个东西。
永兴坊离崇仁坊很近,只隔一条街。
赵郡王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瞧见了青石墙、翘檐角,忍不住问:“可汗在看什么?”
“无。”虞逻收回视线,偏头看他,“赵郡王还有事吗?”
不知为何,赵郡王听出了一丝不耐烦之意,他一默,旋即笑着揖礼道:“那外臣不打扰可汗休息了,外臣告退。”
虞逻颔首。
赵郡王一走,屠必鲁便也走了,奉命去打听现在嘉仪公主住在宫里还是住在定国公府。虞逻卸下腰间配剑,丢给随侍,大步跨入了浴室。
这些时日赶路,身上风尘仆仆,甚至顾不得烧热水,舀起一葫芦瓢凉水便泼了下去,水珠肌理分明胸膛流下,冲散了连日疲惫。
洗干净,他又低头,对铜镜,将数日未曾打理的胡茬刮了刮。
两盏茶之后,屠必鲁回来,便见他们可汗站在衣架前,正拎着一条金玉蹀躞带在扣,他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可汗……”
虞逻头也没抬,“找到了?”
“找到了……”屠必鲁沉默了一会儿,深吐出一口气,语气艰难道:“嘉仪公主出家了,人在定国寺修行,道号太宁,为普真法师坐下徒。”
“啪嗒——”
蹀躞带扣上了,在寂静的屋室内声音分外清晰,男人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随即眉头微皱,神色沉下来。
第56章 (修结尾) 定国寺……
翌日辰时, 按照礼制,皇帝与北狄可汗在紫宸殿会见。
皇帝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道:“数月不见, 可汗面目一新,着实令朕大吃一惊。”
五个月前, 眼前这位青年还正大光明的出入皇宫, 如今摇身一变, 竟成了北狄可汗!
一想到自己被人蒙骗得团团转,皇帝心头便犹如堵了一块石头。
“先前外祖父病重, 我心中担忧, 情急之下隐瞒了身份前来长安,实非故意为之,还望陛下勿怪。”
虞逻开口解释, 淡笑道:“此来长安,是为了恭贺姨父与姨母的生辰, 备上些许薄礼,贺姨父与姨母万寿无疆。”
称呼一变,其中意味便不尽然相同了。
皇帝微眯眼眸, 神色似凛, 须臾又淡淡一笑, 朝他耐人寻味道:“可汗能屈能伸,朕敬佩。”
先前入宫,这小儿毕恭毕敬站在他下首, 亲昵称呼姐夫, 现在又改口称呼姨父,态度之变,不禁令他哑然。
说实话, 在虞逻这个年纪,他并不能做到如此脾性收敛。
那日皇后送来的文书上,已将虞逻的身份说明了,道他是裴婳与都利可汗之子,三岁那年被宁国公接回裴府,八岁又被送往北狄。
裴婳是谁?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十六岁那年意外丧命于战火中。
掐指一算,裴婳当时应该未死,并于次年诞下了虞逻。
“我知陛下疑虑,外祖父为何送我去北狄。”虞逻笑了一笑,用一种平缓的声音道:“母亲与战火中流落,意外与父王有了我。当时情况,母亲不知父王身份,父王却知我母亲身份,后因种种原因,父王回北狄王城,未能带我母亲一同回去,那时,我母亲已经有了身孕。”
“父亲离开后,母亲本想回裴家,却因腹中有孕,父又不明,怕外祖父与外祖母动怒,逼她打下腹中胎,便偷偷藏匿于一山中村落,一人将我诞下,养至三岁时,母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怕自己去后无人照顾,便托人向裴家递了信。”
“外祖父寻至时,母亲已经亡逝,外祖父爱屋及乌,便将我抱回了裴府,然,为了母亲名声,外祖父并未将我的身份告知诸人,只道我是他膝下九子。”
“当时,父王也在寻我母亲踪迹,却苦寻未果,后来得知外祖父命人动了我母亲的衣冠冢,似乎置尸身入内,又抱一个三岁孩子回家,当即找上了裴家,见我容貌俏母,又见我眉宇与他三分相似,但笃定我是他与母亲的血脉。”
话说到这里,皇帝是信的,他微眯眼眸,蓦地想起来,差不多也是那两年,北狄与幽州暂时和解,他与都利可汗会见于雁门,当时皇后与他同去。都利可汗看皇后的眼神,的确有几分古怪,当时他大怒,险些拍案而起,欲取都利可汗性命。
皇后与裴婳是双生姐妹,容貌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姐姐眼下有一颗垂泪痣,而妹妹没有。当年皇帝与皇后定亲,偷爬上裴府墙头看她,还差点把姐妹二人弄混。
虞逻继续道:“父王要带我回北狄,外祖父不许,言之凿凿道我是他子,恰逢那时北狄与幽并冀三州定下休战盟约,父王便暂时歇了带我回去的心思。五年后,父王再寻我,态度之强硬,必须要带我回北狄。”
“当时外祖父心中惶恐,怕事情暴露,一是污了裴家百年清白门楣,二是连累已经嫁给陛下的姨母,无可奈何,只得将我送归,但心中仍存一爱,未将我完全弃之不顾。”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与裴家仍然有联系,甚至偶尔回裴家。
皇帝看着他,神色莫测,不知信与不信。
虞逻深长睫羽垂下,似在掩盖那几分流露出淡淡哀痛之色,“北狄弱肉强食,我父王膝下有子十几人,外祖父怕我不测,便将裴家暗卫给了我一半,说,若有朝一日陷入绝境,便可设法假死回中原,裴家仍为我留一席之地。”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若无外祖父爱屋及乌、悉心教养,或许早于三岁那年,我便已化黄土一抔,如何能苟活二十载?心中亦一直不敢忘,自己身上有一半裴家血脉,当年外祖父教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我亦一直谨记于心。”
一通话说下来,情真意切,令人为之动容。
听到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皇帝的神色微一恍惚。
少时父亲和叔父耳提面命,便常言这句话,亦是当年他常谆谆教诲长子之话。
眼前这个青年——
皇帝看向他的眼神微变了些许,他生得一双深邃桃花眼,因为骨骼轮廓略深,而显得线条凌厉冷硬,不笑时便漠然非常,这么扯唇一笑,便恍如春风拂面。
倒不至于失神,只是多少心中想起了自己早夭的长子。
姬颂的眼尾比他翘三分,笑时更弯。
这个时候,虞逻所言的真与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求好之心。
皇帝神色不可窥测,提腕抿了口茶,淡问:“去看过宁国公了?”
虞逻“嗯”了一声,他眉眼英俊,气质收敛,将晚辈之态端得十足,语调平缓道:“昨日入长安后,便已去宁国公府悼念过。”
虽然,他本意是趁机潜入定国公府,去看舒明悦。
北狄可汗在长安的动静如何,皇帝自然知晓,这些时日,他心中一直翻涌被人欺骗的愤怒,因为宁国公,也因为皇后。
但虞逻送来的那封国书上所言之话,的确缓解了他那时即将爆发的情绪。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外甥”,皇帝权衡利弊一番,并不介意认下,至于他方才说得那番话,心中当然不尽全信。
皇帝又道:“可汗虽不是第一次来长安,上次朕却未能好好招待,这次安心待下,朕会命人带可汗四处看看。”
“却之不恭。”虞逻笑了笑,道:“上次来长安,我在定国寺遇普真法师,与他品茶论道,颇为投缘,一别半年余,不知法师可还在定国寺?”
普真是佛法大家,自八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曾游历天下各地学习,最远至天竺,并在那里受戒十载,今已有七十又三高龄,受两朝四帝敬重。
皇帝闻言,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两国邦交往来,最常结姻缘之好,故而月前之时,舒思暕便入宫向他道,想让妹妹去定国寺带发修行一段时日,免得日后北狄使团求娶公主,他这个皇帝为难。
当时,皇帝笑道他多虑,虽然巽朝只有悦儿这么一位公主,但他怎舍得将她远嫁千里?纵然阿史那虞逻求娶,他定然不会应允。
但提前送悦儿去佛寺修行,的确能叫他在北狄求娶之一口回绝,减少许多麻烦。
虞逻仿若不察,抿了口醇酒,问:“法师远游了?”
“未曾。法师一直在定国寺。”皇帝不动声色,真挚地尽地主之谊,笑道:“今日尚有大宴,为可汗接风洗尘。明日,朕叫薛寺卿与李侍郎陪你去如何?”
薛寺卿,现任鸿胪寺卿,掌外宾来朝事。
至于李侍郎——
正是刚从青州调回长安,高升至中书省四品侍郎之位的李枕河。这次两国邦议凉州赋税一事,便由他主要负责。
虞逻微微一笑,“有劳陛下安排。”
国事倒是不急马上商量,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一同用了午膳,虞逻才从紫宸殿离开。
大殿位于三层夯土台基之上,极目远望,可将宫内大半殿宇皆收入眼中。
虞逻站在汉白玉台阶上,淡扯了下唇角,神色似是嘲弄。
刚才他所言之话,除了那句他是都利可汗之子,都是假的。
他母亲是宁国公送给阿史那叶维的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早有图谋。
一直在殿外等候的屠必鲁见他出来,立刻上前,压低了嗓音道:“可汗,方才皇后遣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虞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低头,理了理衣摆,“走吧。”
想娶小公主,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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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虞逻一直逗留于在宫中,待到傍晚时分,便直接去了麟德殿。
自那日在北狄王城听医师所言后,虞逻便恍若被点醒,自己身上的异常,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作祟。
不然如何解释,他知道白日自己在做何?
他将上辈子的记忆藏匿,以至于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他。
所以,他不再隐藏自己晚上所为,也试探着将上辈子的部分记忆展给那东西看,初时,稍有不适,如今情况已经渐渐好转。
那种分裂的感觉越来越淡了。
无论白日夜晚,基本能行事如一。
……
麟德殿设大宴,内有巽朝文武官员,亦有后宫妃嫔,殿内雕梁画栋,美姬乐舞,灯盏挂满了墙壁,四下里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