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林瑯没花心思消化爹爹的这句话。
  将茶盏放在一边,林老爷开口道:先前你跑出府里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小崽子,让爹爹一顿铺天盖地地好找。后来我就想,你这出了门去,定是会有花销,便在金陵各处票号放了话:所有兑我们林家银票的人,都留着点心眼儿给我!结果查着你的行踪了,却又把你吓跑了那天爹爹急哭了,真的哭了,这么大年纪个老头子了,躲在你娘亲的祠堂里嚎得像个傻子。
  林瑯抬眼,看向了爹爹。
  林老爷晃了晃身子,斜斜倚在桌面上:那件事之后爹就在想我是做错了吗?想寻着你踪迹却把你吓跑了,你也没钱花,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吃饭?换季了怎么添衣服?万一遭个地痞子讨钱,搜你一遍身搜不出半个子儿来,他再起了歹心图你别的可怎么办?我们瑯儿生得又好看
  林瑯咳咳两声打断林老爷的被迫害妄想。
  哎。我才明白,我是做错了。林老爷说着声音又有点发虚,林瑯听得出来他的悲伤,也听得出来他的隐忍。爹爹继续道:总是这样太怕你有闪失了,所以兀自安排了很多手段来帮你筹谋替你规划,最后反而让你越来越害怕,害怕到逃了出去。
  林瑯没有说话,任爹爹继续说。
  你舅舅都对我讲了讲了你去了陈滩,遇到了个靠谱的小兄弟,一起合伙儿开了个馆子,经历过不少坎坷,也还小赚了一笔爹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全都听过,可你这短短几个月的故事,却把我听得出神。林老爷顿了顿:你有这个本事,以后愿意继续做,爹爹愿意帮你。
  林瑯低了头去:不做了。
  林老爷没听清楚:哈?
  林瑯重复了一遍:不做了。赚钱没意思我现在更想去考功名做大官,所以买卖就不做了。
  林老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在当下的空间和气氛里无所适从地晃了几下,最后伸手摸了摸林瑯的头:今日是年三十晚点的时候城里有烟火,你想在家里吃饭?还是我们出去?或者我把你舅舅给你叫过来?
  不用了,今日乏了打算早点睡了林瑯说。说完后又抬起头笑着补了一句:爹不需要顾虑我,这年关上我知道你得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打点,去办吧。
  林老爷点了点头,走了。
  俄而顺儿端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吃食进了屋里来:少爷,吃点东西吗?
  林瑯说:不了吧,没胃口。
  你近日都没胃口。顺儿说:真比小孩子还不好管了。
  被管辖者言语僭越的冲突感,让林瑯才忍不住笑了一声:诶,顺儿我问你:若你想吃什么都能立刻变一桌子给你这个时候你想吃什么?
  顺儿不假思索:想吃火锅。
  我也想吃。林瑯点头:你觉不觉得火锅有这种气质?就是不管是什么时节,什么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跟什么样的人,只任你心里头想要热闹火热,就会想吃!
  对!
  这也是个卖点!窗外刚被点起的灯笼,光线一厘一厘流转在林瑯的眸子里:若是主打这句主题,写成诗供人们口口传诵诶,你说找金陵城里有名的大诗人来写,宣传的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顺儿呆呆地看了林瑯一眼,闪避开林瑯眼底里亮晶晶的光,匆忙地应了一句:会吧
  林瑯也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沉沉的身体窝进椅子里。
  片刻后,幽幽地叹道:其实如今所有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我当时没有逃出林府,没有去陈滩,没见到唐玉树,没吃过他做的火锅,没和他经历一切,他对我来说会不会就是个陌生人?
  他看向顺儿:而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于我,是不是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顺儿问:可是你甘心吗?
  若问的确是不甘心啊。林瑯将身体坐起来一些:我那天想什么?你猜说来都好笑。我那天突然想啊:如果带了现在的记忆,再重来一次的话,我会怎么做?
  我先是觉得我应该是不会去陈滩了,这辈子都不去可转念又觉得,还是去一下好了,我只佯装路过一趟,远远地看看他他若是没遇见我的话,他应该是在码头上做工,也说不准或者做了别的也不去打扰他,也不发生什么故事,就只躲在远处看看他
  顺儿出主意:那你要假扮个卜卦的先知,告诉他:早点去看看大夫啊早些治隐疾!
  对!林瑯一拍手,倒像是生活真的任由他规划了一般:可转念我又想到这一点,便觉得不能枉由他病死了。我要早早地赶过去在他没来之前,在他的病症没积大了之前,就把药方子开了,把他治好了!哈
  顺儿出主意:那你也不要别扭着蹉跎时间了,还要早些告诉他:我喜欢你啊玉树哥~。
  胡说什么呢!林瑯一瞪眼,脸倒是诚实地红成了一片:也是若能早点告诉他,也不至于熬了这么久,才只换了一次亲嘴顺儿,你说:如果唐玉树他醒不来了,我是不是亏得慌?我只讨了他一个吻,就要偿这辈子漫长的余生念书也罢,考功名也罢,离了他去也罢,都只因为我贪那一吻
  夜色彻底笼了金陵城。
  并未点灯的昏暗书房里,林瑯被灯笼勾出一条红彤彤的边缘。
  我大约会,会把他记一辈子吧昨晚我做了个蹊跷的梦:我梦到我在成都战火里,他守着我,用一柄钢枪为我杀开一个圈子不大不小,只容得下我。而后我又接着梦到我与他成亲了,他穿着一身好看的红色褂子,牵着我仔细地走,走到床头上替我掀了帕子我同他打趣,佯装恼怒说我不同意,咱俩都是男的,为啥偏是你来掀我的帕头?!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拧着眉头,还以为我变了卦,急得额头直冒汗:你盖了我娘给媳妇儿做的被子,可不能不认!
  说完和顺儿笑成一团。
  笑着笑着,却又渐渐噤了声。
  戌时到了,掐着点儿外面的爆竹声接连而起。
  林瑯听得心慌,吩咐顺儿把窗户关了。
  可关得再紧,也阻隔不断那些欢愉声声挟入自己逼着的耳道,于头颅里恣肆着耀武扬威大抵人间的悲欢喜乐是有个均衡的就如同此夜一般,整个金陵城歆享多少份额的美好,便亦有等量的苦楚在暗处滋生。
  而这些苦楚,料是全含进了自己口舌之下。
  林瑯想起唐玉树某个夜里和自己讲的故事。
  小时候他与青秧有一次过年,冒着雪从外面捡回一些被油彩涂抹的废木料,围起来生了火,两人取暖。那些油彩在火舌之间间或迸起,冒出一寸一寸的火星,以及哔卟的声响。
  青秧问:这是什么?
  唐玉树也不知道,蹲着看了半天,告诉青秧:这是烟花。
  他讲完的时候兀自笑了起来,笑了好久之后转过头来,却看见林瑯眉头皱着情绪复杂。
  唐玉树有点慌了:不好笑呀不好笑我再讲个
  好笑!林瑯点头配合。
  干笑了几声之后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金陵烟火最美的那一夜,带他去最好的酒肆,最贵的看台上,看最清晰的烟火。
  顺儿似是觉得如此安静的书房里坐着不适,起了身说:少爷,我们也去看烟火吧。
  你去看吧,我困了潦草地卷好书桌上的书,却又反了悔,转过头来对顺儿道:好,我们去吧!
  习惯性的朝后院的方向走,打算翻墙溜出去,却被顺儿提醒:今天是除夕,走正门出去也没关系的。
  林府内灯火通明,家丁佣人们说笑声此起彼伏。
  没拐到正门的时候,林瑯听到门前似乎有人拥着吵嚷,口中还念叨了一句是有什么事吗却突然被爹爹的一声呵斥声吓停了脚步。
  门前的吵嚷声也恢复安静。
  林瑯和顺儿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一道执拗的声线:我要见林瑯!
  脚下一软,林瑯跌跪在地下。
  顺儿疾步跑上前去,冲着门外站定了脚步,半晌才喊出了一声唐少爷!再接了一句陈逆!的时候声音就破了。
  林瑯是自己站起来的。
  虽然白天没怎么吃得下饭,可突然觉得很有力气。
  跌撞着绕过了弯来,视线越过林老爷和一圈家丁,只见唐玉树牵着马站在林府的大门前与往日里一模一样,囫囵的,分毫不差。
  林瑯扑了过去。
  虽是寒冬腊月,可一路的快马加鞭还是让唐玉树混身蒸腾着汗。
  林瑯却也顾不得嫌弃他,只紧紧地抱了上去,似乎生怕眼前的人突然消失一般。
  管周遭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何干,任辗转口舌之间百遍千遍的礼教俗论何干,只当那一套皆随了金陵城里的烟花窜上了天去。
  唐玉树回馈的拥抱结实有力,想必身子恢复得很好,勒得林瑯竟有些疼。
  疼,可是舍不得让他松开分毫。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辞冰山张公子败北撩铁石林少爷得胜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儿林老爷眉头紧拧成了一片疙瘩,鼻腔里喷出的不屑气息吹着胡子颤动:怎么就把我们瑯儿骗得五迷三道?
  张谦压着笑意啧了一声:姐夫你什么身份啊偷听人家悄悄话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况且你家林瑯生了一幅什么玲珑心思,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到底哪个把哪个骗得五迷三道还说不定呢。
  张谦嘴上说着,其实自己也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察觉到除却顺儿的抽抽搭搭之外再捕捉不到任何声响,索性还是拉扯着林老爷出了外面来。
  其实张谦心里失落,他想知道林瑯和唐玉树当下的情况,他们还好不好?他们会不会因这道坎坷而改变了对彼此的心思?唐玉树是如何摆脱李犷的?林瑯如死灰一般的心自此是否能复燃?
  张谦想问个清楚若因李犷而真破坏了什么张谦迫不及待地想去补偿挽回一些,虽然这些事情完全与他无关。
  与李犷久别这么多年,早已脱离了阿犷最喜欢的谦哥儿的角色,他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替李犷摆平任何残局。
  单方面地大手包揽下一切关于李犷的顽劣和恣肆,是张谦唯一可以在两人之间自处的方式。
  因各自思索着什么而一路无言,从林瑯的卧房门口走回了正堂去。
  林老爷还在那边板着脸。
  张谦也能看得懂姐夫的心思林瑯从小到大要强又独立,像是含不化的冰。可这天地之间何时何处突然冒出一个家伙,让这块冰消融成一滩脆弱又缠绵的水。被依赖的角色,林老爷死都不愿意拱手相让给那个臭小子。
  如果林瑯又跟唐玉树走了,林老爷便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吧?
  张谦也替姐夫心有戚戚。索性先收拾好自己的心事,随口向姐夫搭了段谈资来闲闲叙话:今天大年夜,万家欢声笑语。你这里偌大的林府就没想再添点儿人丁?我姐走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过什么动作。
  添什么啊林老爷被张谦成功地从苦思之中拉了出来,吸溜着抿了一口烫茶,心头才回了温。约莫是额头皱了太长时间,此时鼻根处些许酸胀,便用手指轻轻捏着放松,悠悠才叹出一句:我这辈子啊,家业拼出来了,有情人也遇到过了,膝下还有这么个没出息的这就满当了还添什么啊?
  真好,我姐若知道你过的知足,定会开心的。张谦以茶代酒,将杯盏伸去林老爷手边碰了个杯,嘴里兀自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林老爷看出张谦笑得苦涩:你姐走的早你算是我个亲弟弟了。你的事我不能不操心我这辈子是满当了自在了,你呢?坊间闲话你张小爷悠游万花丛中,片叶未曾沾身;好听的,说的是你心高气傲赏不来庸脂俗粉;不好听的,说你无能;你倒从不打算有个交代?
  交代谁?交代给坊间吗?张谦笑说:没人需要我交代,我也没必要交代什么人。
  也是。林老爷笑说。李犷呢?你那义弟,唐玉树都来寻瑯儿了,他不至于留在陈滩过年吧。
  他回京城了。张谦答应得有气无力,似是不想聊这件事。
  抿完热茶,两人皆禁了声。
  今日是除夕夜。下午水运司里还是有一堆事情需要交代,忙到酉时张谦才回的府。
  虽是年关可府邸上也空落落的平日里一门心思都在事业上放着;与人叙述闲话时也总是自诩了无牵挂,可家家团圆的时刻,只能面对自己的张谦心里也没有很好受。
  样貌算不得惊艳四座,却也是个端庄大方举落不俗的,因此关于他的风闻也并不少。张谦从来只是一笑了之,只趁着年轻一把心思钻进了事业里,把家业做的此般大,闲言碎语才碰不得他。
  往常年份总是出去周旋皆是这样,各路名流都把年节过成了交际,抛却各自家人在外交错觥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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