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地板在发芽

  夏葵回到学校的那天,又下起了大雪。
  宋醒从未想过真的把她囚禁,从老师口中听说,他是给她请了病假。
  跟老师一起回到教室里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过来,夏葵从中看到齐梁,平平脑袋中,独他高出那么一截子。他目光关切,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不同。夏葵没有回应他,回到自己位子上,课时前进了好几个章节,她翻过那几页崭新,勉强跟上老师。
  下课铃敲响,同学们一窝蜂的涌过来,齐梁首当其冲。夏葵被围在其中,看着他们一张张关切的面孔和七嘴八舌的问题。真心也好,凑热闹也好,她都很感谢,然而她只能回答“谢谢”“我没事”,真相又不能告诉他们。
  很快包围圈就散开了,唯留下几个要好的女生,和一个齐梁。
  齐梁似乎很忧愁,“夏葵,你怎么从未说过你有这个病?”
  “又不是什么好事,干嘛要搞得人尽皆知?”
  “起码让校方知道吧,有什么特殊情况能将你避开,比如,长跑或空气粉尘,这都是诱因。”
  “我自己会注意的。”她最惧成为特殊的那一个,她只想随波逐流,平平常常,然而她还是特殊的那一个。
  有女同学打趣齐梁:“你倒是知道得多呢,是为了夏葵特意查的吧。嘻嘻,夏葵,你不知道这两天你不来,他可急坏了。”
  其余几个女生哄笑,夏葵则匆匆将这个话题翻过去:“算时间,防身课程应该轮到我们班了吧,你们上了吗?怎么样?”
  一群女生砰砰敲着桌子,齐声说:“简直太好了!”
  因为快要考试,所以防身课程都是在下午放学后,在学校排球场举行的。她们去更衣室把校服换成运动衣,冒着雪走到排球场,连雪都不抵青春年少的热气,还不曾近身已经融在热腾腾的嬉笑打闹之中。
  一双双鞋子脱掉放好,夏葵见到了那个“再世令狐”,自然是帅的,剑眉薄唇,英气勃勃,背手站着巍峨不动,不说话自有一种气魄。夏葵因缺席几节课,连教官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对方也注意到她了,校长提前交代过了,今日这班有个病愈来校的,让他多照顾。
  他仍是站着不动,声音亦端做自我介绍,“是夏葵同学吧,我是你们的教官,我姓邢。”
  没想到会注意到自己,夏葵有些愣,身后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着急叫了一声:“邢教官好。”语气急急,如同发花痴被抓包,身后笑声一阵。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说娇生惯养也是毫无基础,短短时间不可能真正拳脚如风,武力只是真正逼不得已才发挥作用。邢教官声如沉钟,“一但你们感到有人跟踪你们的时候,不要立刻跑,这样只会惊动歹徒,要往人多的地方走,然后报警或者向周围求助……”
  手肘被碰了下,夏葵回头,有人问她:“帅不帅帅不帅?”
  夏葵点头,“帅。”
  在这满是书卷和青春的地方,这种英气潇洒自然吸引眼球。男女分开围坐,女生这一圈明显向内靠拢着,一颗颗小脑袋像嫩嫩草芽们,仰望大树之挺秀巍峨。
  男生里头有人起哄,手举得像桅杆:“邢教官!我们又不是女生,不存在体力身高差距问题,可不可以直接跳过理论,进入实践课程!”让男孩子们安静坐着听课,简直如同按倒一群毛猴子认字,真叫一个抓耳挠腮。
  “那若对方叁五结群呢?歹徒往往不是一人作案。”
  那男生无话了,一手托着腮帮继续听课,哈气不断。
  邢教官最后总结:“如果真到万不得已时,拿出绝对狠心,打倒对方再说。另外若真的受到侵害,也不要胆怯畏恶,站出来举证,相信天理昭昭,定会还我们公道的。好了,暂且休息下,接下来实践课。”
  周围人渐渐散开,然夏葵久久未动,看着那张刚毅的脸,整个人仿若空成山谷,一遍一遍回响过他刚才的话: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邢教官目光扫过来,这围着膝盖堆坐的少女,定定瞧着自己,眼中并非其他女孩子的倾慕。更像是有什么欲说而不能说。
  他皱眉,这女孩子……
  少女低头慢慢站起来,长裤垂下遮住纤弱脚踝,静悄悄走去旁边的女生群里。
  夏葵的心里伸一双手出来,掐死那个可怕念头,她将自己融入女孩子群里。女孩子们聊什么,影视剧、成绩和新款手链,当然还有异性,最后这个又臭又长的话题,夏葵插不进去。
  她们相约周末时出去游玩,别的女生都应和,唯有夏葵不答。
  “夏葵你父母管教很严吗?我们约你出来,你从没应过。”
  她一时模模糊糊回答不上来。
  看她这样,都以为她默认了。有人为她鸣不平:“像我们这个年纪,正是该做点孩子的事,偷桃折果,人仰马翻的将来才有谈资啊,家长们却恨不得给我们脖子上拴绳子。”
  女生们被这话逗笑了,“哦,还要偷桃折果,难怪你是个姓孙的。”
  那同学乱打一气,“我打个比方而已……”
  远处一声哨响,邢教官如将军召唤小兵卒似的一挥手:“集合!”
  小圈子一下散开了,都争相去找自己的位置集合了。
  正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时,排球场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是班主任。一时所有人视线将她包围,班主任先向邢教官致歉,然后在一群白衣白裤里寻找,叫起来:“夏葵,你家长来接你。”
  夏葵早看到老师身后的人。宋醒还站在门外,风衣长不过膝盖衣边被风卷的猎猎,裤腿挺括,大雪之中擎着伞仿佛遗世独立般的站着。
  “哗!”她听到躁动,同学们像低温开了水,议论什么她已听不清了,整个人慌张乱成一片,跑向他。
  宋醒见她扑过来,脸色却不好,小嘴尖尖翘着,一脸的不高兴。他说:“我等你不出来,进来找你。”
  夏葵去换回了原来校服,宋醒又递上一件外套。他见风雪转大从家里给她带了一件,奶白的羽绒服,长至脚腕,和他黑风衣正成反差。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校门,看到他的车,车顶上厚厚积一层雪,应该是等了很久。夏葵拍拍身上,钻进车里。
  宋醒进入驾驶座,听到她问:“你怎么忽然来了,今天没事忙吗?”
  他已经启动车子,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换着挡。“带你去看医生。”
  车子的确不是往家的方向去的。夏葵想起了,他是说过给她试中医调理肺部毛病。但怎么偏是今日,刚才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他了,老师也看见他了,明明平日里学校任何活动她都没人出席,这下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宋醒见她苦恼,再联想刚才,心里怎会不明悟。腾出一只手勾她小鼻子,“天天瞎想什么,小心长不高。”
  她躲开他的手,这样亲昵的动作总让她觉得诡异,打情骂俏吗?她打了个寒颤,然而又不服气,低低嘟哝一句:“你才长不高呢。”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笑而不语的。
  夏葵在车窗上擦出外面街道,已经亮起街灯了,一斗一斗闪过去。她现在非常的不明白,一次次梳理她和宋醒之间的关系,然而始终不清楚他们到底该以一种怎样的模式相处呢?
  从未想过要一直跟着他。上一次他未狠下心,已几乎要了她半条命,若真的发生……宋醒对她好,然而她听过更多男人对妈妈说甜言蜜语,她妈不信,她也不信,生活的海啸一冲过来,全冲的不见了踪影。宋醒是一样的,不过更有资本一些。他爱的不过是她的新鲜,等她变旧那一天,还会喜欢她吗?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在听到教官的话时,夏葵心中激荡,她想也许她可以向外界求助,但很快她就掐死了这个念头。真正追究起来,她妈妈指定会受牵连,而且她并不想把宋醒怎样了。
  那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宋醒对她已有警惕心,再做什么打算已没那么容易了,而现在是年底了,十六岁近在眼前……
  晚饭间,宋醒用指节叩桌,“这是吃饭环节,不是让你数米粒玩。”
  夏葵回神,放下碗筷:“……同学约我周末出去玩。”
  宋醒很爽快:“想去就去。”
  她是有要试探他的意思,看他反应如何,然而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她的预料。“你不是再说反话?”
  宋醒笑看她,口气是微讽的:“你真是出去玩我几时拦过你?”
  她仍觉得不可置信,明明前几天还锁着她,难道不该盘问一下吗。
  宋醒扫她一眼,“让你去还不高兴?那你别去了。”
  “要去要去。”夏葵交替在桌下摆着两腿,对他大大一笑,“多谢你开恩喽。”
  瞧她说的,好像他独权一样。不过看她高兴,他亦跟着高兴。盯着她低头吃饭,她头发已经能在脑后梳成一个小兔尾巴了,叮嘱她:“自己出去注意,别乱吃东西,记住医生嘱咐,肥甘厚味……”
  她打断他,并接上:“海鲜发物、生冷辛辣。知道知道。”自从医生那里出来,他唠叨几百遍了。她两腮鼓成小仓鼠,舂米似得点着头。心中暗想:既然还肯给自由,那她就还有机会。
  次日去到学校,虽然已经料到,但情形简直将她吓住。她被牢牢围在中间,周围是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夏葵,昨天来接你的人是谁?简直帅翻天!”此问题一抛出,立刻引起哗然,一个个围在她身边,定要等她个回复。
  夏葵脑袋里一片片发白,“他,他是我妈妈一个朋友……”
  “你妈妈的朋友?”又是一片哗然,“那你爸爸可危险了。”
  夏葵不解:“怎么说?”
  “因为我妈妈要是有这么个帅的异性朋友,恐怕连我都不要了,去倒追人家。这种男色当前,你妈妈可也保不齐。”
  夏葵皱眉,“太夸张了吧,他哪有那么帅。”
  “这还不叫帅?!好像欧美男模一般,那样的身量和高鼻,是不是还有外国血统?”夏葵摇头,忽然发现她对宋醒一无所知。那女生继续说:“你没看到那天班主任的样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不是素来眼高于顶,高寒地电影明星都看不上。嗯,我要是你,近水楼台,我都要上手了。”
  虽不排除有开玩笑的可能,但夏葵仍是被女生的话惊了一下,“他比我们大上一轮还多,那么老……”
  “这你就不懂了,那个叫做沧桑。你看我们学校男生,为什么故意跑到楼顶去抽烟,就是装成熟。”她女生故作神秘一笑,透露秘密似的凑近,然而所有人都能听到:“而且像这种阅尽千帆的,技术才好得不得了呢……”
  话题直接被这句话引爆,夏葵羞恼一阵乱打,“你乱说什么……”脸上忍不住烧起来,幸而上课铃打断了她们,都游鱼似的四散开来了。看到没人注意到她诡异的脸红,她暗暗松了口气。
  晚上夏葵回到家,她看着宋醒的脸笑。宋醒自然是不惧她看的,然而她笑什么?捉住她:“你打什么鬼主意?”她不说,他便挠她,她痒得咯咯笑出眼泪花,直叫“绕过绕过”便是这样仍是不肯说。
  当然不能说,给他知道,她正想着将他生活私照悬挂叫卖定的生财致富之道,那他还不得剥她一层皮,笑死也不能说。
  两人没形象的滚一团在地上,那么大的客厅全部是她的笑声,连水晶吊灯听了都要快乐摇晃。他压着她,忽然没动静了,一根手指点住她双唇,状态神秘:“嘘,你听……”
  她被勾起好奇心,忘记两人此时动作,眼里还有笑泪,“听什么?”
  他倒在她身上,那么重压着她,耳朵贴近她胸口,声音被灌醉了一般,“是木地板在发芽的声音……”
  她更不解了,“我又不傻,你当我叁岁小孩?木头都成了地板怎么可能发芽?”
  她的胸腔嗡嗡震动着,全部收进宋醒的耳朵中去,他许久的默着,直到她开始挣扎:“你起来,不要压着我。”他将她地上拉起来了,“木地板为什么会发芽?这个问题留给你来思考。”
  夏葵跟他撤开距离,“这是什么鬼问题?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答案。”
  宋醒望住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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