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32节
四人将诸多不要紧的行囊交由店伴看守,独独负了兵器, 随他一同策马出城。
在太湖畔刚栓好马,便见着满目绿波之处荡来一叶小舟。
裴慧快口问道:“这位老先生, 金玉楼怎么去?”
划船老翁耳背, 问:“啥格楼?”此人一口吴语, 叫众人皆没听懂。
裴慧又道,“金玉楼怎么走?”
老翁笑道,“你定是记错名字哉,太湖里外,呒不一个叫啥金玉楼格。”
说罢,老翁只手,将小舟缓缓划走。
裴慧不解,道,“这老翁是来接何人?何故问问即走?”
长孙茂倚着树,直笑,道,“这劫复阁,原本如同桃花源,乃是不足为外人道之所在。若是连这销赃之处已路人皆知,这么多年,没被官府仇家夷平,怕也被前来观瞻的游人踏破门庭,又如何称得上普天之下最神秘的组织?”
叶玉棠瞥见远处荷丛,道,“湖中不知几多淤泥。这老翁,倒有些手劲。”
长孙茂道,“刚才那位,的确是劫复阁引路人。既是引路人,功夫手段皆大有讲究。此人既行水路上,便是极擅水性。前往金玉楼仍还需划上数个时辰,沿路盘问几句,若此人来路不善,一见端倪,便会将小舟划至湖中心的极凶险所在,而后,将小舟翻覆,此人则避在暗处,在你叫天天不应之时,出手害你,于无声无息。”
裴慧道,“你不早说。”
长孙茂道,“这劫复阁人,自称阴间人。故劫复阁所有楼阁的引路人,也名作‘渡阴人’。渡阴人通常是垂髫小童或耄耋老者,但只有前者才会引去正路。”
裴沁拍拍他身侧树干,道,“你如何知道?”
长孙茂嘚瑟一笑,“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长孙茂去不了的地方。”
裴沁嘁地一声。
哪怕再正经之人,同这人说话,总会被他带的跑偏,忍不住插科打诨起来。此人虽武功不行,做人也没个正经,但是与人相处自有自己的道理,且与人结交,不吝钱帛,想来也因此交友无数,不论往何处去,都不乏朋友引见。
话音一落,远处游鱼出听,绿水之上碧波荡漾,雾霭蒙蒙之处,又来了一叶小舟。
这回撑桨之人果然一名小童。
待那小舟近岸,便听得长孙茂远远询问:“小先生,重阁主近来可好?”
小童笑道,“来格斯撒宁?阿有撒事体?”
长孙茂道,“我是阁主朋友,上回他说,若来苏州,请我喝两杯茶。”
小童道,“昂啦阁主,每年就来两趟,格几日么不啦,公子哎是先回啦。”
长孙茂笑道,“他不在,茶也是要品的。”
那小童这才笑着说,“侬就来喫茶,先到船上来,好伐?”
众人上船去后,小童一人执杆,带着小舟稳稳离岸。
这一行,只有长孙茂知道诸多关窍,众人皆没有随意搭话,怕一旦说错半个字,便前功尽弃。
湖面广袤,远处淡淡生烟。
船行出一段距离,便听得那小童唱起江南小调。
小童嗓音清脆,宛如莺啼婉转,竟比丝竹之声更是动人。
不知不觉,船已行入藕花深处。
低头是碧波清泉、荷叶飘蓬;抬头是天蓝叶茂、举目皆欢,扁舟芦苇。
叶玉棠从未到过江南,这等风光看在眼里,但只觉得风流畅快。
裴慧见这满目莲叶,小舟竟似能自辨方位似的,九曲十八弯,游刃于其间。
长孙茂先前所说“阴间人”那番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此刻再看这水雾障目,不知身在何处,便觉浑身冷飕飕的。
又见长孙茂三言两语同那小童聊天打趣,仿佛很是熟络,不免猜忌:此人带我们前来这陌生之处,是何用意?
莫非与那青衣人,其实早已串通一气?
一时心生畏惧,不免握紧双刀。
裴沁轻轻搭住她的手,柔声道,“此人虽举止轻浮,也还算磊落。一路走来,你看不出?”
裴慧道,“你怎知他不是装疯卖傻?”
裴沁笑着摇摇头,“既已用人,便不可生疑。”
裴慧微觉羞惭,渐渐松弛下来。
众人各有心事,不知不觉便行到日暮西斜。
天色暗后,湖面云雾更浓,数十丈外的事物便已不大看不清,但却从那云雾天光之中渐渐露出楼阙的光影。
伴着小童歌声,又复行了一段水路,这时光线更明,映照满湖荷叶;渐渐近得一处小岛,岛上楼阁高耸,灯烛照映之下,一派朱梁流瓦,处处精致;楼中鸣钟击鼓,人声鼎沸,歌乐不休,远处可闻。
上有一扁,扁上写着“金为楼阁玉为门”。
那小童将舟靠岸,道,“此地就是吃茶的地方了。”
长孙茂道,“初来乍到,还请小先生指引。”
小童道,“侬要有阿拉阁主额亲笔信,个末就请上座,要是末额,侬还是要付茶钿,再好看个样神物。”
谢过小童,众人纷纷下船,沿曲折小径前往远处水榭楼阁。
近得楼阁,歌乐更甚。与歌乐之声不太搭调的,则是随处可见,正巡逻着的黑袍人。
既已顺利渡船来到此处,可疑之人便已少了九成。故众人得以顺利穿行水榭,近的金玉楼,沿途并不见得有人前来阻拦。于牌匾下等待片刻,大门打开,有一个着红衣胡服、十分喜庆的大胖男子从长孙茂手头接过黑帖瞧了瞧,便将众人引入。
一入楼中,楼中猛然爆发出一阵高呼,霎时之间,人声鼎沸,原是方才成交了一件宝物。
除却人浪,众人皆觉得一股热浪同时袭来。如今虽是初春天气,到了夜里,也有点春寒料峭,叶玉棠有强大内力流转维系,故不觉得寒冷,另外三人此刻进得楼中,被这地龙烘得周身舒爽,不由自主搓搓胳膊,舒展肢体,皆是长嘶了口气,一边打量这江南第一销金窟,一边四处搜寻青衣公子与若敏身影。
楼高共四层。一楼放置诸多茶台,并无隔板隔开。
自二楼起,看台便修筑成雅室,每上一层,雅室便更稀疏一些。至这第四层,便只隔出了四间雅室。
环视片刻,众人当即发现,在这楼中要想寻人,并没有想象那么容易。
楼内早已宾客盈门,他们到得算最晚。单只看这第一层茶台,粗略估算便有看客上千。来此销金窟豪掷千金的,多是正在泡妞,但暂且还没泡到的纨绔子弟们。故而,华服公子与娇俏女子的组合,算是最多的。
而二层往上的雅室,多用纱帘隔着,更看不真切。
那胡服男子一路将众人带上第四层的一间雅室,便转身离去。
裴沁闻言,冲裴慧低声道,“这长孙公子,原来是阁主极尊贵的尊客。”霎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尔后又来了两名纱衫小婢,携来各色精美糕点,又沏了壶春茶,雅室之中顿时芳香四溢。
叶玉棠对茶一窍不通,此刻心系青衣人,正想同长孙茂说几句话。一转头,见身旁侍立的小婢,没出声。
长孙茂眼力见极好,招招手,那二人便阖门退下。
待小婢一走,四人便聚头合计起来。
来此处之前,众人皆没有想到金玉楼会如此难寻人。若盲目探寻,不仅时间不足,且极易打草惊蛇。
而三位江湖人,皆有听声辨位的功法,尤其叶玉棠。
故只需等到慧孛流陨竞拍开场,青衣公子一旦出声,便会暴露所在,叶玉棠三人只需闻声前去捉人即可。但那人轻功高明,要想捉到他并非一时半刻所能为,故由长孙茂假意竞价,实则哄抬,以期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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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一阵人声沸腾。
原来说话之间,又已成交了一件宝物。成交之物大抵是一只做工上乘的金怪兽,叶玉棠侧耳去听,听见成交价格,是九百两……黄金。
“这还不是压轴的。”
裴沁在雅室一角撂了半角帘子去看,恰巧看到八名壮士,联手抬了只蓝色琉璃宝匣出来,宝匣打开,里头不过是个大腿粗细,半身长,烧焦木头似的玩意。
她道,“这么大点儿的东西也需要八个男人扛?”
唱票的是个胡姬,着无袖胡服,戴了面具,独露出金色的卷发与蓝色眸子。两条藕臂裸|露在外头,每条胳膊上都戴着数十只金镯子,一动,便是一阵金玉之声。
裴沁话音一落,便听得那胡姬以带着番腔的官话唱道,“慧孛流陨,十二成足密原石一块。”
来了。
那胡姬敲敲玉案,便听得唱票之声不绝于耳。
雅室众人皆竖起耳朵,听外头“一百”“两百”银子的叫价,等着那青衣公子出声。
一直到近一千两黄金,叫价才慢了下来,众人却一直没能听到想听得声音。
每两个叫价之间的短暂停顿里,裴沁都会心跳加速,只怕一着不慎,无人出价。
她观察了半晌,问,“这青衣人,会不会事先想到师姐能听声辨位,故请来他人为自己叫价?”
长孙茂摇头,“劫复阁的差事都是肥差,暗探通常只会只身往来,最忌旁人前来分红。而且此地隐秘,他不一定会想到,我同劫复阁阁主有陈年交情,更想不到我会带你们来到此处。”
裴沁顿时饶有兴味,“那长孙公子为何会带我们前来?”
长孙茂道,“诸位待我不赖,我亦觉得和诸位投缘。何况,这青衣人抢我情人,还下了我好大脸面,我就没有脾气吗?”
叶玉棠闻言,看了他一眼,心道,还真像个没脾气的,没曾想气性还挺大。
长孙茂慢悠悠地品着茶,道,“此物乃是野茶,长在太湖东山壁上,无人种植,奇香扑鼻,每年只得十斤,故乃是天价,只是没个名字。你们都尝尝,来此地不饮这茶,也是暴殄天物。”
那青衣人对此物亦是志在必得,故不论最后出价如何,他也会往上将价钱再加上些许;长孙茂料想他这般心态,故会如此镇定。
叶玉棠思及此,便坐到他一侧,同他一齐品茶。谁知品来品去,但只品出一个苦字,还不如闻着香,皱着眉头将那茶盏搁下来,想想又问,“江南有什么好酒么?”
长孙茂道,“这我便没有研究了。”
说话间,忽然外头久久沉寂之后,一个清冽男声响起,道了句,“两千八百两。”
叶玉棠耳廓一动,转头。
青衣男子这一声叫价响亮,裴沁裴慧亦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具是一个激灵,转头去看叶玉棠。
她对二人道,“正对方向,三楼雅室。”
两人立即起身,疾步下楼,打算从雅室门外拦截。
叶玉棠则等候着,时机一到,随时从此处一跃而下,自正面堵人。
长孙茂见三人如此,便不疾不徐引了火折子,点亮四层雅室独有的加价灯笼,往上增添一百两。
灯笼亮起的瞬间,那位胡姬报价:“四楼尊客,两千九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