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燕麟想,他不过是寿命区区数十载的凡人,如何敢将心意表白。
几十年后,她韶华仍在,而他已是耄耋老翁,燕麟怎么能面对那般场景。
那时候,若是燕麟肯开口,谢微之许是真的会答应他。
她只剩不到百年寿命,他们大约真的能一起走到最后。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转眼,又是两年。
朝堂上已经换了一批新人,梁帝花了两年,终于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谢微之是从来不知的,她从不知道,凡人为了权势,可以做到怎样地步。
凡人的勾心斗角,与修士用性命搏杀,求取一点机缘不同,那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心,最是可怖。
燕麟却是清楚的,他作为梁帝手中一把刀,若是有朝一日,梁帝不再需要这把刀,他便会被弃掉。
可他没有选择,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当燕麟于宫中,被赐下那杯毒酒之时,心中竟没有多少惊讶。
眼前之人,是大梁陛下,他想做什么,又何须谁来置喙?
何况诛杀燕麟这样的奸佞,天下百姓知道此事,都只会拍手叫好。
“念你这些年追随,朕,留你全尸。”梁帝手中握着一本奏折,语气平淡。
燕麟拿起那杯毒酒,深深地看了梁帝一眼,一饮而尽。
只是瞬间,剧痛侵袭全身,燕麟面色惨白,手捂着心口,半跪在地。
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声响。
死前最后的念头,却是想着,他答应了微之,今日回府为她带桂花糕,竟是食言了。
事情唯一的变数,发生在那日恰巧入宫的闵柔身上。
眼见着兄长最信任的内侍准备好毒酒,她立刻遣侍女出宫,告知云翳此事。
他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至燕府。
“小谢,快跟我走!”
若是来得及,她或许还能见燕麟最后一面。
那一日,大梁皇宫之中,无数宫卫执戈相向,谢微之抬眼,所有利刃便悬在虚空,尽数对准九重丹陛上的梁帝。
只是谢微之终究没能动手,大梁世代供奉的国师出现,将她拦下。
“既是修士,何故要滞留人间。”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说着。“道友,你不能杀我大梁帝王。”
“倘若我一定要杀呢?”谢微之抱着燕麟,眼神凛冽如霜雪。
老人叹息一声:“倘若道友执意如此,老朽只好不惜这残躯,与你玉石俱焚——”
说到最后,他眼中精芒毕露。
“道友,你当真要因为个人私仇,动摇大梁国本,牵连无数大梁无辜百姓么?!”
谢微之做不到。
她能做的,只有将燕麟,带离那座冰冷的宫殿。
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一些灵药,但这些救不了燕麟,只能让他再多活数日。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灵药里蕴含的力量。
谢微之再次感受到了无力。
原来他们的缘分这样短。
“你爱他吗?”夜风中,萧故突然开口问道。
“大约是喜欢的。”谢微之轻声回答,眼神有些缥缈。
她那时候常常在想,什么是爱呢?
她应当是爱过明霜寒的,可要放下他,虽然难过,也并不是不能做到。
即便是燕麟,她也不能做到生死相许。
那或许只是喜欢而已。
“可我不敢说,自己爱他。”谢微之带着醉意说,“我唯一爱的,分明是自己。”
说这话时,她身上透出一股浓浓的寂寥。
燕麟只剩十余日寿命,在最后的时间,他对谢微之说:“微之,我们成亲吧。”
那是他一生做过最自私的决定。
燕府四处挂起红绸,谢微之换上一身火红的嫁衣,她鲜少穿这样热烈的颜色。
燕麟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扬起一抹弧度:“微之,你今日真好看。”
这场婚礼的客人,只有云翳和闵柔两个人。
他们红着眼,却还要笑着,看谢微之和燕麟拜过天地,结成夫妻。
燕麟死在那个夜里,死前他终于向谢微之吐露了心中埋藏已久的心意。
“微之,我这一生,少时沦落,为报家仇沦为他人手中利刃,双手尽染鲜血,让先辈姓氏蒙羞,受万人唾骂——”
“此生唯一一件可称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可惜...这一生...真是太短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来世,我想早些遇见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谢微之抱着他,眼角静静落下一滴泪,声音沙哑:“好,我答应你。来世,我去寻你。”
她在他的神魂中,点下一缕印记。
燕麟死在泰安三年的冬日,死时受万人唾骂,京都上下,真心为他离开而伤心的,不过二三。
谢微之要走了。她答应了燕麟,要去寻他的转世。
临行之前,闵柔请她为自己和云翳留下魂印。
“这样,来世,翳郎也能来寻我。”女子有些苍白的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
那时候,谢微之还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
每个人,每一世,都只是他自己。
谢微之在凡世行走了十年,眼中看过无数悲欢离合,几乎踏遍大半河山,却未能找到那缕被她烙下印记的魂魄。
*
“那你最后,找到他了么?”萧故侧身,目光落在她柔顺垂下的长发上。
谢微之点点头:“你可听说过分魂化形之术?”
修真界许多修士,在心境有缺,无法突破之时,便会分出一缕魂魄到凡世走一遭。
分魂收回之后,修士心境或有感悟,却不会保留凡尘记忆,为其影响。
“燕麟...只是一缕分魂?!”萧故怔怔道。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情绪并无太明显的波动:“我去见了那个修士。”
‘燕麟!’谢微之感知到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记,对着那个一身孤冷,漠然走来的男人唤道。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谢微之身边错身而过。
谢微之便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燕麟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当日为什么会被燕麟的琴声吸引。因为他是个音修,哪怕是一缕分魂,奏出的旋律无形中也能安抚她破碎的金丹。
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她不该动心。
萧故低下头,默然无言。
谢微之见他如此,不由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伤心些?”
“我只是...”萧故抬手,拂过她鬓边一缕发。
我只是,有些心疼你罢了。
“一切都过去了。”谢微之对他笑道,月光下肌肤透着莹润的光,“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无论当初发生过什么,两百多年之后,也不过就是回忆中一点尘埃。”
谢微之活了三百余岁,学会的东西不算多,其中一项,便是放下。
手中的酒坛与萧故撞了撞,她将最后一口酒液饮尽,望向天边明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萧故轻轻笑起来:“是啊,该向前看的。”
过往种种,皆为尘烟。
夜渐渐深了,谢微之带着醉意,靠在萧故肩上,陷入沉沉梦乡。
萧故坐在她身边,一夜未眠。
黎明,天光乍破,天地相接之处一点点泛起光亮,朝阳缓缓探出一点轮廓。
“小谢,天亮了。”萧故低声道。
谢微之长如蝶翼的眼睫颤动,双眸缓缓睁开,眸中仿佛落入满天星辉。
她坐直身,和萧故一起,并肩看着朝阳挣扎着,突破束缚,跳出被染成绯红的云海。
那一幕,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出的震撼。
晨光之下,谢微之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天亮了啊。”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留心。
率先跳下树,谢微之回身仰头:“萧故,该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