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小姑娘或许早就想有个人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为什么病了,此时眼神才期待,又退缩、怕纪荷讲到一半停止。
纪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鬓发,泪光颤动,“差不多……”
圆圆这样回,“那我能捐掉储蓄罐的钱,把爸爸退给我吗?”
“不能退……捐就捐了……”纪荷哽咽。
“我不想捐爸爸。”圆圆固执,“我要捐钱,我不要捐爸爸!”
又哭,“妈妈也捐掉了吗……”放声猛哭,“妈妈——我要妈妈——”
纪荷泪崩。
这一晚,回到家中,阮姐和周开阳担心她,一直在门外敲门。
纪荷让他们不要担心,并且拜托周开阳到沈家帮忙,沈局上月退休,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闲去了美国大女儿那边,得到消息赶回来最起码三天后。
沈局夫妻受到重创,卧床不起,沈家需要人操持丧礼,与照顾老人孩子。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参与,但人越多越好。
纪荷拜托周开阳,一定帮忙照顾好圆圆。
小姑娘缺乏父爱,此时需要温和的男性多加爱护,周开阳是孩子王,正适合这个角色。
“我去……你先早点休息好吗?”门板咚咚响,周开阳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焦急又闷沉。
纪荷点点头,收拾着江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倏地想起点头外面人看不见,于是抬头哑声,“好……你们各忙各的吧……”
时年时念已经会走路,家里除了阮姐还请了一个保姆,这会全关在门外。
纪荷仿佛终于得到个人的空间,找了八只收纳箱,将柜子里男性的衣物装起,包括皮带、领带、袜子、袖扣等一系列。
直到步入式的衣柜属于男性的东西全部清空。
她将沉重的收纳盒塞进最里、最底层,并且用被套盖住,不露出一边一角。
接着出衣柜,将房里江倾的一切通通收起。
他之前用的、现在她在用的充电器;浴室里被放在抽屉的剃须用品、洗面奶护肤品、他的香薰、拖鞋、毛巾……
全部收拾完,天露微光。
最后纪荷累倒在床前,凌乱的齐腰长发棉絮般铺在背后、肩前。
她苍白的巴掌脸,露出冰山一角,唇瓣白着,和脸融为一色,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点点光,其他死水般寂静。
手里是一本书,叫《尸体变化图鉴》。
在溺亡这一章节,书的原主人反复阅读,以至页脚褶皱。
这些褶皱,似乎使她眼前浮现江倾穿着睡衣,夜夜临睡前翻阅的样子。
他的时年时念长大了。
他的十年一去不复返。纪荷也不想铭记了。
唇亡齿寒。
她感到痛彻心扉。抱着溺亡这一章,哭到天明。
……
丧礼结束前,纪荷和沈家堂哥,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能否让沈清和林深合葬。
对方回复明确。
“沈清不是烈士,无法葬入烈士陵园,抱歉。”
“可以将林深迁出。”纪荷提出第二种解决办法。
对方面露难色,“这当然不可以。”叽里呱啦一大堆。
纪荷冷笑,“我找林深领导,如果对方同意了,麻烦这边手续办快一点。”
“部队同意我们可以。”对方一副静候佳音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工作,轻巧的三言两语打发访客。
也确实没大错,但就是让人不舒服。
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单位,接待的领导们更是让纪荷不服,她几乎当场流下泪。
江倾牺牲,她确实没怎么哭,整个人麻木,为了两个孩子撑到现在,沈清的离开,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陌生人面前,肆无忌惮流泪。
肩上扛着高级军衔的空军某部领导表示为难:“你别这样。”
江倾牺牲,部队这边众所周知。
他是英雄,然而英雄只保卫了国家与人民,愧对妻儿。
身为他的遗孀,纪荷站在这里就是功勋章,就是鲜血淋淋的事实,她泪光盈盈问,“为什么不可以迁遗骸?”
“规定上……”
“规定?”领导话没完,纪荷哽声,“死了也要交给国家?”
领导哑口。
纪荷一直流泪,似乎要将这间办公室淹没,最终她成功了。
对方答应,立即走程序,将林深骨灰从烈士陵园迁出,但一个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
林深当时牺牲,沈清肚里孩子才五周,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遗腹子拿掉,让她以后轻松更自由一些。
但是沈清不同意,给林深延续下第二个血脉,撑了近三年,撒手人寰。
惨烈。
林家父母悲痛欲绝,当天就随纪荷指导,在同意书上远程签字。
林深的骨灰顺利迁出,和沈清合葬在雁云山公墓。
雁云山公墓有个雁字。
和雁栖湖同在明州东郊。
明州气候温暖适宜,每年都有大雁南飞、停留休憩。
雁云山、雁栖湖都是观雁圣地。
尤其雁栖湖,是明州数一数二的自然风光佳地。
如果部队那边不同意,纪荷打算征求沈家两老同意,将好友骨灰撒在雁栖湖。
现在不用了。
从山上下来,纪荷避开人群,一个人去了雁栖湖。
碧波万里,本该平静,一回头,身后来了一大堆人。
以宋竞杨为首的朋友们,神色复杂遥望她站在湖边的身影。
想过来,又怕打扰她。
纪荷不经失笑。
大家都想到来这边悼念沈清,不约而同。
天色微阴,春光被蒙上一层悲暗滤镜。
“太可惜了。”大家最终凑在了一起,在湖边点燃香烟,男男女女,神色复杂沐浴在白雾中。
纪荷手指纤细,吸烟姿势却老道,微眯眸望着湖面,“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约会地。”
“跟你说的?”宋竞杨失笑,眸光复杂的看着她。
“是。”纪荷微眯着眸,似在思考,“她跟我无话不谈,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沈清比林深大三岁。小时候林深到外公家过暑假,在公安大院,彼此相识。
但也只是相识。
在沈清眼中,每每见到林深,都只是一个拿着篮球耍帅的小屁孩。
从八岁的小屁孩,到十八岁的小屁孩,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篮球场开口,我喜欢你……沈清会一直当他小屁孩到老。
那回沈清吓到,她只是经过篮球场,当时自己已经念研究生,林深才高三,在她眼里是大逆不道。
训斥几句,让他好好高考。
林深是个学渣,让他好好高考,比直接拒绝他还难受。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是两人在一起后,林深才告诉沈清,他说当时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
沈清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她从小念书超群,所以不屑找一个学霸,就想简单点。
但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时,林深已经发愤图强考进了军校。
准备炫耀一番,却踩了沈清的雷点,除了不要学霸,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
她父亲是警察,从小和母亲吃得苦,一言难尽。
所以对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说,不要为难我。
林深大受打击,却也没放弃,一有出校机会就黏在她身后转,俗话说,好女怕郎缠,最终抱得佳人。
如果林深没牺牲,现在的春光烂漫,这湖边,一定有他携妻漫步而过的脚印。
说不定这浅滩上,有他打水漂,哄沈清发笑的回音。
世事难料。
纪荷低眸,看脚下被踩出足迹的软泥。
近年,她头发没再剪,长及腰,蓬松的一层,湖风中轻荡。
身后人群各自分散,观赏着湖色,与悼念着故人。
宋竞杨睨着她的长发、纤细的背影,始终未走远。
手指间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
动了动喉结,终问,“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