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平时我做梦,总是只有重点部分。好像活在电影里,一下子就跳到下一个场面。而我常常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以为眼前就是我唯一的此生。
这次的梦特别扎实,一步都不能少走,连机场里各个航站楼的号码都分毫不乱。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我分明记得:在这个豪华的梦境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冗长平凡的人生。
在贵宾室里等候时,我的肚子真切地饿了。贵宾室里有免费提供的食物,我拿着盘子过去挑了些。穆荣也吃了点,吃完点评道:“不如你们家老王的粥。”
“老王的粥?”
“对呀,今早张妈给我吃的。今天老王做的是海鲜粥,料很足,上好的东北大米,熬足八个小时,里面有龙虾、鲍鱼、带子、帝王蟹、花蛤,还有各种过口的小菜,榨菜丝、咸菜丝、螺丝菜、八宝菜、酱瓜、糖蒜……”
他如数家珍,好似在表演相声《报菜名》。这老王的粥存在感真强,我只觉得自己不小心走入了一个粥店的广告。
“你好像很懂吃?”
“当然啦。谁不喜欢吃呢?民以食为天嘛。”
我没有吃很多。也许转眼我就会到拉斯维加斯。我要留着肚子吃好的。
登机,起飞,一切都真实极了。甚至起飞时那种飞机攀爬的感觉都很到位。这是一架大飞机,头等舱面积奢侈,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卧室。我好奇地打开航路图,发现这个梦居然真实到航路图上的时间都一分一秒老老实实地流逝。两小时以后,航路图显示剩余飞行时间仍然有11个小时。我闭上眼睛,想歇一会儿再看,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后,我第一个念头是:啊!终于还是没有在梦里吃到那顿自助餐!
虽然遗憾,但是我的左手已经自动向床边的床头柜伸过去。可是手机不在那里。好烦,难道我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了?左手又自动向枕头下面搜索,这枕头的质地怎么不太对……
我猛地睁开眼睛。果然,我又躺在了那间恶俗的卧室里,那张恶俗的大床上。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张妈?”
脚步声响起。随即是一个经济不发达地区特有的朴实口音关切地问道:“小姐!你醒啦?”
我连忙让她拿手机给我,时间仍然是10:17。
而苏总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在我看完时间后响起:“你倒是醒了!你妈都快被你吓死了!”
苏太太也立刻走过来抱着我哭,台词和上次一模一样。随即是历烨欠扁的声音。
原来是梦中梦。有时候我会这样,在一场梦里醒来很多次,每次都会松一口气:终于醒了。可过一会儿又再次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原来方才依然是梦境。最多的一次,我醒了足有四五重。
只是每次的多重梦境都会不一样。这次居然是同一个梦循环出现。大概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想象力有点枯竭,做梦都缺乏创意。
不过这个梦我倒是不介意多重复几次,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去往拉斯维加斯,去吃那顿功亏一篑的自助餐。考虑到上次的教训,我决定先在本地吃顿好的,把握住现成的机会,然后再去坐飞机。这个梦的真实感太强,万一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不能保证自己不睡着。
有了“昨天”的经验,这次我不等苏太太询问,就痛快地表示我和厉烨性格不合,我打算见异思迁到穆荣那里。苏氏夫妇果然满意地退场。张妈一脸担忧地刚要开口,我就抢着说:“你放心!我和厉烨正好互相厌倦了,我又正好开始喜欢穆荣。一切都是这么正好!而且我接下来要跟他吃的是友情的早餐,谁都不会多想的!你下楼告诉穆荣,说我要跟他吃早餐,请他帮我选地方。”
张妈楞了一下,还是倔强地说出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台词:“小姐你真的想通了?其实我早就说了,穆荣少爷除了长得没有厉总裁帅、学历比厉总裁低、脑子没有厉总裁聪明、事业心厉总裁强、个子比厉总裁矮一点、运动不如厉总裁之外,哪里不比厉总裁强?”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快去吧。”
“要不要先喝点老王的粥……”
“下次再喝,替我谢谢他!”
张妈得令离去,随一会儿回来了,说:“穆荣少爷问您大概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吧。”也许这次拉斯维加斯之旅可以成功,就不要连着两顿吃西餐了。
张妈再次下楼,随即上来:“穆荣少爷问海港大酒楼的早茶如何?”
“好得很。”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挺会安排。这酒楼的名字也好,海港大酒楼,多么真实,一听就是个粤菜餐厅。
张妈转身离去,我连忙叫住她:“不用辛苦你跑上跑下的传话了,我发信息给他。”
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她却万分感激地说:“小姐,你长大了!都会体贴人了!小姐单纯又善良,那厉总裁真是有眼无珠……”
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虽然跳过了与张妈讨论爱情观的环节,但张妈对苏茜茜的慈爱和多愁善感还是没变。
我下了楼,见到了穆荣。我主动告诉他,我要回归“板栗联盟”,他马上就和昨天一样高兴起来。接下来我们又坐上了同一辆车,车上放着同样的音乐。
不同的是今天的目的地是粤菜餐厅海港大酒楼。酒楼比机场近得多,在一个高楼的28层。我们坐在弧线形窗边的座位上,窗外是蔚蓝色平静的大海。餐厅所在的楼宇距离大海有一定的距离,只是因为所在楼层的位置足够高,才能看到如此美景。这片海有美丽的浅色沙滩,很多人撑着阳伞在沙滩上晒太阳。
原来这是一座海滨城市。我生在内陆,一直对大海心怀向往。年幼时,我拮据的家庭经济状况不足以支撑一次海滨之旅。大三时同学们组织去海边,我想去北戴河,但是更多人都去过了,最后大家决定去天津的塘沽。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大海。塘沽是个港口,又是北方海港,完全没有图片上的“椰林树影,水清沙幼”。这里游客不多。人们到这里主要有两大活动,一是吃海鲜,二是去一个硕大的市场买不知真假的洋货。当然海总归是宽阔的,但是颜色并没有想象中好。那天还有点污染,更显得一切灰蒙蒙。回学校以后,我就像是患了“巴黎综合症”的日本人,失落了好多天。
工作后的前几年,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虽然常去海滨城市出差,总是根本没时间去海边走一走。很多大海我都是在飞机上看到的,等出了机场,永远是直奔会议室,忙到半夜,在酒店匆忙睡一晚,甚至连夜又搭飞机回去。
人生第一次真正享受海滩,还是公司组织的团建。那时我在一个小公司,业绩大好,老板带大家去三亚。我很兴奋,也有点惶恐,怕自己土包子露怯。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上网查攻略。随即发现自己都没有适合在海滩上穿的衣服。当时工作很忙,可还是忙里偷闲在网上买齐了所有要用的东西。我还买了比基尼,但终归没好意思在同事面前穿。平时拘束惯了,就很难突破风格。也不是真的不敢穿,而是想到熟人那副惊讶的样子,就有点难为情。
我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嬉皮笑脸,其实内心畏手畏脚,经常很没有必要的害羞。因为自己不喜欢这种反差,就更怕别人发现,就越发在人前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恶性循环。
那次的海滩之旅并不完美。酒店是那一排里最便宜的,人多又乱。每天早上去餐厅吃早餐,场面堪比赈灾物资分发现场。几个景点的安排也都是游客俗款。后来随着我升职加薪,终于有条件去了更多更好更著名的海滩。可印象最深的,总还是最初的、不完美的那两次。
穆荣看我一直望着窗外,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厉烨啦?真要是放不下,晚上就给他个面子,去参加晚宴,然后你们就可以和好啦。”
我回过神:“没有。你不提,我都把他忘了。我只是觉得这片海很漂亮。”
“咦?你今天怎么对海滩感兴趣了?平时你不是最讨厌晒太阳了吗?要不一会儿咱们就去海边玩?那我得先让他们把这片海滩包下来……”说着他拿出电话就要打。
我赶紧阻止:“以后再去,今天先去拉斯维加斯。”
这次我绝对不要在飞机上睡着。
他有点好奇:“你怎么突然这么想去拉斯维加斯?”
我微笑着,掷地有声地说:“因为我有钱有闲,所以任性。”
这是真心话,现实生活中,钱,时间,卡路里都需要精打细算。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张机票。
“说得好!霸气!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呢!”穆荣开心地笑起来:“哎,说真的,自从你跟厉烨在一起之后,都变得不像你了。”
“是吗?我变成什么样了?”
他认真地说:“你变得不快乐了。你变得压力很大,总是患得患失。很小的一件事就会让你紧张、焦虑。”
我一怔,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伤感的话。
这时服务员过来送菜单,我注意到酒楼的招牌、店员、顾客全都细腻逼真,甚至连服务员脸上那职业化的、过分欢快的笑容都栩栩如生。
第7章 真实
直到第一笼虾饺上桌之前,我都担心这个梦突然醒来。还好没有。虾饺平安地上了桌。晶莹的白色外皮半透明,闪着微光,隐约可见内中粉色的虾仁。吃一口,虾仁和肉馅混合得恰到好处,配合略有弹性的水晶皮,爽滑鲜美的感觉比真实还要真实。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一部曾经看过的电影:在遥远的未来,电脑控制了人们的大脑,制造梦境,让人类误以为自己真实地活着。一群正义的黑客发现了这个秘密,要呼唤人类觉醒。在脑电波构成的虚拟世界中,黑客中的叛徒坐在一个广场上,贪婪地吃了一口上好的牛排。他觉得这美味多汁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也许这个世界是假的,可这样舒适美丽的虚假世界,比他在黑客船舱中吃着糟糕食物的人生更可信赖。
这只虾饺下了肚,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梦的基本业绩就算完成了!随后,我点了一切平时因为怕发胖而不大敢吃的东西,菠萝油、流沙包、金钱肚、肠粉、烧麦……这一笼一笼的卡路里啊,真是让人身心愉快!
在我吃东西的时候,穆荣一直在讲话。他性格活泼,无忧无虑,很喜欢讲笑话,但是水平并不高。比如:你看这个虾饺它又大又圆……
讲完了,不管你笑不笑,他自己先笑为敬。
我能够想象苏茜茜这种脑残少女平时对这位青梅竹马的嫌弃,就像嫌弃家里那傻乎乎的、过分活泼的弟弟。高冷睿智的厉总裁才是脑残少女心目中的梦幻偶像。
但我不同。我是工作了很多年的社会人,深知霸总这种生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合作一次就足以促成反社会型人格了。
穆荣这种久违的单纯让我觉得舒适放松。他像一台24小时不停歇的电视,永远播放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友善地报以微笑。反正我嘴里总是塞满了食物,也不用说什么话。
当我吃到不知道第几笼点心时,他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道:“你今天胃口真好。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你是一直没吃饭吗?要不要再点几份?”
这时我已经实在吃不下去了,正在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流沙包,然后艰难地说:“不用了。我吃饱了……”
他惊恐地问:“你怎么表情这么难看?你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我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吃太多撑的,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咱们结账吧。”
再不走,我的胃就要爆炸了。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怎么连饭量都跟平时差不多?
穆荣结了账,我们俩下了楼,来到地库。看到他那辆低矮的小车,我简直眼前一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那只吃太多被卡在洞口的狐狸。我问他:“那个……咱们能坐一辆大一点的车吗?”
“当然能。要多大的车?”
“座位比较高一点,空间宽敞一点就行。”我想有钱人家里肯定有个大号的越野之类的。
“没问题,我这就叫一辆大车过来。”
他打了个电话,简单吩咐了几句,然后说:“走吧,咱们到大厦门口去,车子马上就到了。”
刚走到大厦门口,一辆高大的红色双层敞篷公交车迎面驶来,我赞道:“咦,双层大巴。好漂亮啊!”
话音未落,这辆车就停在了我的面前。车门打开,穿着制服的司机微笑着招呼我们上车。
穆荣在身后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这回空间够宽敞了吧?而且你想坐可以坐,想站可以站,还可以上楼坐在上面!”
“这是你叫的车?”
“对呀。”
我吃惊地说:“我第一次知道打车还能打公交车。”
“什么打车?这是我的车!我买的!”
“你的车?你买公交车干嘛?哪儿买的?还挺好看。”
“这可不是普通的公交车。我这款是1958年第一批aec routemaster,车子虽然不贵,只要几万镑。但是修理,上牌,改装可麻烦得很,多亏小伦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一连串的专业名词绝对不是出自我平时的知识储备。这个梦总是比我本人知道得多。也许这也不奇怪。据说每个人的大脑其实都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如果都开发了,大家都会比现在记性好得多。可能这就是我大脑里未开发部分的馆藏吧。
不用想那么多,享受眼前的一切就好。万一马上就醒了呢。
我沿着狭窄的铁皮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车顶是明黄色的,下面是圆角形的车窗,窗子以下有一道黄色的窗下线,下半部是浅灰色的铁皮车身。座位上的织面粗看是红色的细格子,细看这些线条里,有深深浅浅的红色,还搭配几道黄色和蓝色。
这辆车配色和细节很雅致,和苏茜茜的家,以及穆荣的那辆小黄车完全不同。
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找了个座位坐下。穆荣也在我身边坐下,笑着问我:“你怎么跟第一次见到这辆车似的?你不是对这种车很熟悉、很喜欢吗?”
“是吗?你怎么知道?”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苏茜茜站在街头巧笑倩兮,背景是米黄色钟楼和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配的文字是:看到这熟悉的红色大巴和大笨钟,就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地标是伦敦。
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没去过伦敦,更加没注意过伦敦有什么双层巴士。虽然我不是苏茜茜,但我隐约能猜到,她也不见得真有多喜欢这种巴士。她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别人,此时此刻,她在伦敦,而且,她在伦敦上过学。这种炫耀的手法如今已经充斥网络,大约只有这个傻乎乎的穆荣才会当真。
红色大巴驶上了高速路,很快就到了思源机场。安检,登机,我注意到因为这次的航班比上次晚了几个小时,所以登机口变了。上了飞机一看,飞机的机型和机组人员也变了。但起飞后时间流逝仍然很慢。我努力不想睡着,甚至拒绝躺着。可坚持了几个小时以后,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又躺在了那间恶俗的卧室里的那张恶俗的大床上。时间仍然是10:17分。随后苏氏夫妇照例登场,厉烨照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妈照例招呼我喝粥,穆荣照例在楼下等我。我不信邪,再次选择了跟厉烨分手,不去他安排的晚宴。我还是想去拉斯维加斯。
而我再次在航班上睡着。又再次在10:17分醒来——在那间恶俗的卧室里那张恶俗的大床上。
这个过程被我不甘心地重复了很多次,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期间我吃遍了各种豪华早餐,每一次都是穆荣安排。他简直是个美食家,熟知城中所有的美食,可以随口报出餐厅里的招牌菜。我一直都觉得穆荣很熟悉,但总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