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她還記得十年前的雨天,她瑟縮在骯髒陰暗的街頭行乞,一輛馬車緩緩駛過濺起一灘積水,突然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一個高瘦的身影優雅從容的下了馬車,在灰濛濛的陰天逆著光走向她,向她伸出手,遞給她一條手帕。
原來那不是憐憫,更不是愛,只是一場陰謀。
她坐在妝檯前,靜靜的梳著自己的金髮。鏡子裡的模樣,已經不是當初在裁縫店的乖巧女孩,也不是在杜巴利府邸等著疼愛的天真女人,紅潤的腮紅,鮮紅的唇膏,胸前兩團軟肉在低胸的禮服呼之欲出,繁複的蕾絲圖樣華麗的纏繞著她的身型。
黎塞留的陰謀、杜巴利的謊言、艾吉永的暴力、舒瓦瑟爾的的憤怒、塞莫與布利兄弟的落井下石,還有薩摩身上新的舊的累累傷痕,只要還是天真讓娜的一天,她永遠無法從玩弄與擺布中解脫,她懂了,能救自己的只有權力。
「勒貝爾,我準備好了,帶我去見國王吧。」她將無名指上杜巴利送的戒指脫下來,放在桌上。
「是的,小姐,請跟我來。」偽裝成勒貝爾的薩摩,領著讓娜走到房間深處,推開一扇偽裝成牆面的暗門,他屈身指引她上密道的階梯。
密道深且暗,彷彿沒有盡頭,讓娜提起裙擺,才要踏上階梯,又有些猶豫的收回腳步,她回頭,看了隨侍在側的勒貝爾「那個……」她知道一但見了國王,她就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個天真渴望愛的自己「如果薩摩找我,還麻煩你幫我轉告他,從現在開始,我會保護好自己,他不需要顧慮我,離開這裡吧……請他保重自己的身體。」他溫柔地替她擦拭腳上的髒污,以及衣服下包著繃帶的身軀,是他在她腦海裡最後的記憶。她哭著睡著後再醒來時,便沒再看到他了。沒有機會道別也好,不然她一定又忍不住依賴他的溫柔,動搖她奪權的決定。
「是的,我會請他保重身體。」薩摩歛眉,拿了油燈,在漆黑的密道與未知的未來替她開路。當年還需要他照顧的任性女孩,現在已經蛻變成挺身保護他的成熟女人,儘管如此,他的使命仍然不會改變。
他替她打開國王臥室的密門,刺眼的光線如曙光般從門縫傾洩而出,她走進大又奢華的寢室「勒貝爾在此待命,小姐有需要隨時喊我即可。」他屈身鞠躬,輕輕闔上門,身影與闃黑的密道一同消失在牆後。
臥室裡,作工精細的茶几上,擺著她提前讓勒貝爾準備的巧克力與拉菲葡萄酒,她按著當初杜巴利對她用的催情技巧安排的,茶几旁的沙發,有個容顏清秀的男子坐在那裡,他翹著腳一手撐著頭,愜意地正在看一本書。
恍惚中,她從小看到大的畫面,路易十五與坐在沙發上看著莎士比亞的黎塞留重疊了。讓娜愣了一下,微微握緊手心。
路易十五感受到目光,從書裡抬起頭「妳就是讓娜?」他裝作第一次見到她,壓抑內心的雀躍。之前見她是在舞會上,一開始他將她誤認為龐巴杜夫人,迷戀她的美麗,卻沒有機會一親芳澤,昨天見她時她已非常狼狽,現在是第一次,她穿著正式禮服來到他面前。
「是的,國王陛下。」讓娜拉起裙襬恭敬的行禮。
她拉起裙襬的樣子,行禮的角度,說話的語氣與方式,那一瞬間,他想起當初他第一次見到龐巴杜夫人的怦然心動,花俏的深色蕾絲禮服是龐巴杜夫人喜歡的樣式,襯托讓娜白皙的肌膚,他有些情不自禁,一個不留神,手上的書落在腳邊。
他彎身要撿,讓娜已經先一步幫他撿起「國王陛下喜歡莎士比亞的詩集嗎?」
「這是我的情人最喜歡的詩集。」龐巴杜夫人最喜歡的詩集,也成了他最喜歡的詩集。接過書時,他忍不住握住讓娜遞書的手「妳……好像她。」
過去黎塞留嚴格指導她的,已經如與生俱來般,從她一舉一動自然流洩出來,黎塞留將她培養成第二個龐巴杜夫人的陰謀,諷刺的成就了讓娜的奪權計畫「是龐巴杜夫人吧,很多人都這麼說。」
她之前便有斷斷續續從杜巴利那裡聽過龐巴杜夫人的事情。國王不可自拔地愛上龐巴杜夫人,即使是龐巴杜公爵的妻子,國王還是暗地與她往來,然而這個大家口中國王的情婦,卻在好幾年前死了。
路易十五的手仍握著她不放,他對龐巴杜夫人的思念全看在讓娜眼裡,她突然有點忌妒被深愛著的龐巴杜夫人「我讀幾首詩給國王陛下聽吧。」
路易十五發現自己有些失態,放開握住她的手「也好。」他替自己斟上一杯拉菲葡萄酒,用入喉的火辣掩蓋喉頭的苦澀。
「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我怎能把你比擬做夏天,
你比夏天更溫婉可愛,
五月的嬌蕊被狂風吹落,
夏天的期限太短暫:
有時天上的眼睛照得太熱,
金色的面容常常變得陰暗;
一切美的事物總不免凋敗,
被機緣或自然的代謝摧殘:」
聽著讓娜朗誦,她的語調,抑揚頓挫,微微向下專注的眼神,表情,拿著詩集的姿態,路易十五微醺的放下酒,忍不住上前擁抱她,書落在兩人腳邊「但你永恆的夏天不會褪色,不會失去你所擁有的美麗,死神也不會讓你在陰影裡徘徊,因為你在永恆的詩行裡,與時間一樣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