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聂九罗吓了一跳,手电光急追过去。
只是块洞壁上的凸起,并无异样。
不过,这一出让她有点警惕,不时用手电照向洞壁:地枭这种东西,是擅长立面攀爬的,她曾经吓唬炎拓说,“兴许你那天花板上,现在有人在爬呢”。
可别被余蓉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下头真是个枭窝。
又下降了一阵子之后,坑底已经隐约可见,聂九罗手电往下探照,电光飞快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
没有啊,并没有什么尸体,除了一些矿上常见的老旧装备,并无他物。
聂九罗说不清心头是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真找岔了吗?这只是个废矿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感觉斜前方的洞壁上,又有东西一动。
聂九罗头皮一麻,手电光再次追过去:人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感觉的,都第二次了,这洞壁上,一定有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到处探照,手电光始终在可疑的那一处徘徊,看着看着,一股凉气从心头泛起。
还是块洞壁上的凸起,颜色也几乎和洞壁融为一体,但是,仔细看的话,会觉得那一处的质地、肌理不同,手电光打过去,还有隐隐的泛光。
那像是铁黑色的脊背。
兴许是察觉到这光总也不挪走,那东西不再藏躲,如一只舒展腰身的老王八:头伸了出来,胳膊和腿也从身侧探出。
聂九罗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三拽吊绳,让余蓉把她给拉上去。
再一想,不行,这种老式滑轮,还是人力操作,下降已经很慢了,上拉只会更慢,上头再怎么使力,都绝对敌不过这玩意儿的速度,而且离坑底已经近了,落地她还能发挥一下,往上走的话,她就是吊在绳上的一块肉,分分钟就能被扑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一颗心跳得怕是要快过马达,她动作很轻地把手电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匕首。
心头转着侥幸的念头:也许只要不惊不叫,这东西就不会攻击她?
然而事与愿违,那东西的头转向她了:脑袋像颗大橄榄核,眼睛又细又长,里头渗着绿莹莹的光。
再然后,它跟一头硕大的蜥蜴似的,扒住洞壁,四肢一起使力,向着靠近绳子的这一头蹬爬过来。
聂九罗垂眼看了一眼坑底,绳子还在往下放,毕竟根据约定,她不拽绳,余蓉那头就不会停。
目前,距地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能多坚持一米是一米,现在还太高了,摔下去得摔成死狗。
那东西近了,更近了,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一扑之内。
离地还有不到三米,眼见那东西脊背后拉、牙齿呲起,聂九罗抢先一步,面露凶光,异常彪悍地冲着它的脸张嘴呲牙,喉内低嗬,一副要生吞活咽了它的架势。
猫狗发威她见多了,虽然不至于吓退虎狼,但总能把对方唬得一愣。
果不其然,那东西不提防她来了这么一招,怔愣之下,没有立刻攻击。
多亏了这一唬,她又为自己争取到一米多。
不过这一唬也意味着叫阵完毕、正式开战了,那东西居高临下,后腿一蹬,向着她直扑过来。
聂九罗毫不迟疑,扬刀一撩,在那东西扑上绳索的那一刻,截断身前的挂绳,瞬间落了地。
落地之后发足前奔,想钻进正前方的坑道内,然而奔了没几步,头顶传来怪声,急止步时,那东西硕大而又笨重的身躯掠过她,重重落在她前方两三米处,挡住了她的去路。
聂九罗下意识退了两步,攥紧刀柄,精神高度紧张,喘息又低又急。
也不知道下头究竟有几只这东西,她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怕招来更多的。
眼前这只是个大块头,目测人立起来得有一米九往上,体重两百斤打不住,所以力量对抗她肯定是不行,只能以闪躲为主……
还没确定好对敌方略,那东西已经猛扑了过来。
这一扑力道极大,在洞底这种气流不通的地方,居然带起了风声,聂九罗不敢正面去迎,疾步往边上闪避,彼此几乎是擦着过去,她只觉得鼻端一股腥臭,面皮被激得生疼。
堪堪才站定身子,第二扑又来了。
这要被扑住了可就完蛋了,聂九罗一咬牙,不管不顾,向着旁侧最近的洞壁拼命狂奔,近前时一脚上蹬,借着这一蹬之力身子腾空猱转,这一蹬简直是老天给命,就在腾空的瞬间,那东西双爪已经抓进了洞壁中,抓得土块簌簌而下——但凡迟了那么一两秒,可就要换作她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聂九罗身在半空,本想觑准那东西后脑、一刀插落,然而这种事是要靠运气的,对方毕竟是活物而不是死靶子,发现一扑落空之后,居然身子急耸、顺势借力往洞壁上窜,这样一来,聂九罗的刀就失了准头,直插进它肉厚的肩上。
虽不是什么致命部位,但到底是一记狠刀,那东西吃痛,一声嘶吼,身子急甩,把聂九罗连人带刀给撞甩了出去。
聂九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别把我左边胳膊给摔了。
宁可伤右边的,也不能让左边的一伤再伤。
她身随念转,尽量侧身往右,估计是这防护起了作用,摔落时,力道都卸在了腰背和右胳膊上,左边的倒没受罪,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摔还是摔得她眼冒金星,自觉腹内五脏都移了位。
刚想爬起来,眼前骤然一黑,那东西如泰山压顶般疾扑而至。
聂九罗心下一凉,但多年特训,她的即时应激能力不错,肾上激素来得猛时,反应异常快速——她紧盯着那东西脸上那两条狭长的荧绿色,左手用力把手电亮度推到最强档,正冲着迎了上去。
她笃定这种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的玩意儿,是绝不喜欢光的,尤其是强光。
果然,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激了那东西的眼睛,它立时向后瑟缩了一下,这一缩,把面目方位清楚地暴露了,聂九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速翻身坐起,手一挥,刀尖从那东西的右眼处、经鼻子,狠狠斜划而下。
这种地下生物,追踪猎物无非靠眼睛、嗅觉、听力,到底哪个最重要她不得而知,但管它呢,能毁几个毁几个。
这一刀之狠,几乎不曾把那东西的脸一分为二,痛楚可想而知,趁着那东西抱头痛嘶的当儿,聂九罗迅速撑地站起,三两步冲进了最近的那条矿道之中。
***
聂九罗一进矿道就后悔了,万一里头还有七只八只在等她呢?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东西受伤之后极其躁狂,已经急窜着追了进来,人工掏挖的矿道没那么高大宽敞,时不时的,能听到后方的落石声——这是那东西在路过狭窄坑段时耐不住性子,拿身体猛撞、趾爪乱抓所致。
时间紧迫,聂九罗也没心思研究路径,哪里有路往哪跑,一颗心一直吊在嗓子眼:这要是万一跑进死路,被堵个正着,那就完了。
好在这矿里岔道极多,蛛网般错综复杂,几次钻拐之后,身后的声响就渐渐远了,岔道就是这点好,一旦走岔,南辕北辙。
但风险仍在:各条道都是打通的,说不准走着走着,又迎头撞上了。
身周很安静,应该暂时还算安全,聂九罗关了手电,倚坐在一处角落里,趁机平复喘息。
——真是进了枭窝的话,听天由命吧,反正已经在这儿了。
——但如果,下头只有这么一只,那她出去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她可以小心避开这只地枭,重新回到洞底。余蓉应该已经知道她出事了,但不至于立刻离开,会观望一阵子、甚至设法施救。
只要自己能尽快回到原处,只要绳子还在,一切就都还好办……
聂九罗打定主意,长吁了一口气,重又打开手电,怕强光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推到最弱档。
眼前有亮,脑子却迷糊了:她刚刚,是从哪头跑过来来着?
完全分辨不出了,地下的矿道,看来看去都一个样,努力回忆刚才逃跑的路径,毫无章法可循。
聂九罗懊恼极了,没办法,只能凭运气摸索了。
她选定一个方向,拣了三块小石子列出一个代表朝向的三角形,用刀尖在里头划了个“1”字之后,径直朝前走去。
遇到岔道时,就又拣三块,依序编号,私人煤矿,又不是真的迷宫,再复杂能复杂到哪去?
她脚步放轻,呼吸低到若有若无,还时不时站定身子,听前后的动静。
列完第五块三角标,聂九罗照例起身,灯光往前一打,身子突然颤了一下。
怕自己看错了,她还把手电光推高了一个档。
没看错,那是一堆散落着的,白森森的骨头。
聂九罗打了个寒噤,头皮过电一样一阵麻似一阵,手电光柱也在黑暗的包裹中微颤。
余蓉的那个假设突然间又该死得合理了:炎拓被推了下来,摔死了,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被拖进矿道里,吞吃了。
她慢慢走近那堆骨头,用匕首拨拉了一下。
不是,这应该是黄狗的骨头,因为她拨到了狗的头骨,还有一条被扔在边上的、干瘪的狗尾巴。
但这丝毫也没能让她的心情轻松,因为接下来,沿路遇到的白骨变多了。
越来越多,从散落着的几根到一堆两堆,三堆四堆,到最后,几乎没有“堆”的概念了。
她进了死路,进了一个全是尸骨的坑洞,那股扑面而来的腐臭味简直没法形容,那一刹那,她连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扶住洞壁弯下腰,当场吐了出来。
口罩呢?没摸到,想起来了,是脱羽绒服的时候,一并摘了放进插兜里了。
聂九罗吐到吐无可吐,才喘息着直起身子,拿刀的手捂住口鼻,打着手电查看尸骨。
很多动物尸骨,因为那种狗、羊乃至兔子、猫的头骨都很好认,但也有人的,眼眶处两个黑森森的洞,像是在凄厉控诉着什么。
她看到撕烂的衣物,东扔一坨西扔一坨,脚下蓦地一软,是踩到一只皮鞋,男式皮鞋,很老的式样,应该有些年头了,鞋帮上,印着深深的牙印。
那个刘长喜所说的,下矿的深洞,早已经变成了投喂场。
有人在定期给下头的东西投食,肉食,活生生的肉食,不拘猪狗猫羊,甚至还包括人。
从这个坑洞尸骨囤积的规模来看,不止一年两年,应该已经很久了,十年有了吧?说有二十年也不为夸张。
……
炎拓在这里头吗?
她之前嘱咐自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自认为做好了面对一切惨厉结果的准备,可是,站在这种规模的森森白骨面前,还是如同被抽了筋骨般,瞬间就消了意志、委顿了。
她慢慢后退。
炎拓如果在这里头,她是找不出来的,她没那个能耐,能把他的骨头拣出来。
生平第一次,她愿意相信林喜柔的话:炎拓就是失踪了,找不到了。
反正不在这堆尸骨里头,反正不在。
她心里这么坚决地重复着,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却渐渐模糊。
聂九罗转过身,把这尸坑甩在背后,一步一步往外走,脚下有时软得发飘,有时又硬得硌人,她懒得再去摆什么三角指向标了,也没心思去听周围的动静。
反正不在这堆尸骨里面。
林喜柔不会这么蠢的,炎拓是能换蚂蚱的啊,蚂蚱啊,她的亲生儿子,多大的愤恨,宁可不要蚂蚱?
不会不会,林喜柔不会这么蠢。
都怪余蓉,不会讲话,上来就丢出这么一个假设,一下子把她带坑里去了。
没错,她得有自己的判断。
可她自己的判断在哪呢,她脑子里装的是沙吧,一直在溃散、扬洒,连点像样的推测都理不出来。
反正,炎拓不在这里,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不该是。
聂九罗的身子晃了一下,酸楚气从胸腔上涌,一下子浸到眼底,又觉得胸腔里揣着的那颗心像石头一样慢慢裂开缝,缝里飙出的都是赤红带焰的愤怒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