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 第108节
阮慈大叫起来,尖锐凄凉,“啊————”
她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颤抖着传遍这崩溃中的洞天,虚空之中,星落如雨,一叶轻舟在狂乱灵炁中因这一声痛呼颤抖,一头神鹿跪伏舟头,湿漉漉的眼睛真诚而又温柔地望着女主人,它专注地望着迎面而来,不断变大的剑锋,无邪瞳仁之中,倒映锋锐剑尖,那张稚气容颜似又浮现,天录细嫩的声音终于现出一丝喜悦,一丝解脱,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慈小姐”。
“啊————”
这呼声痛彻心扉,仿似号泣,下一刻,一股庞然精炁蓦地爆发开来,好似大日殉爆,就像是有什么修士正在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的法力、灵炁等一切本源,两枚极亮极耀眼的明珠冉冉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转动了一会,仿佛找到了什么,猛地一颤,向远方投出一道纯白光束,一种极其熟悉的灵韵刹那间透过光束蔓延开来,秦凤羽浑身一震,叫道,“家!家!我们要回家了!”
她忽而返身看了明潮一眼,明潮道,“你……你要杀了我么?”
话虽如此,但他却并没有要逃的意思,秦凤羽摇头道,“我杀你做什么?但你也不能随我们回去,风之道祖偏帮大玉周天,你随我们回去会死的,便是不死,也再出来不得。你回去罢,找你师长除去那牵心虫,将来……”
她突然微微一笑,洒脱地道,“将来也不会有再见的一日,道途虽长,可和你我的距离相较,却又短而又短,你快些再找个别的小娘子喜欢罢。我也没什么好的,别惦记啦。”
胡惠通已起身奔向白光,秦凤羽道,“这船就留给你了!”
明潮立在当地,说不出话,秦凤羽将他望了几眼,突地叹了口气,上前抱住他,在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回身飞出船舱,再不回头。苏景行对明潮拱手道了声‘保重’,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仙画递给明潮,笑道,“睹物思人,我也会送秦道友一幅。你的这幅,便在这里啦。”
他化为一团黑气,追着胡惠通、秦凤羽没入白光之中,明潮捏着画轴,怅然若失,突地冲上甲板,叫道,“喂,阮道友,我——我能改拜到你门下么?”
阮慈立在舟头,眺望那三道遁光,双目犹自泪流不止,好似没有听到明潮的话,她手中捧着一枚明珠,发出濛濛光亮,但那光亮也正在迅速衰减之中,明潮喊道,“阮道友?”
阮慈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凄然笑道,“少年人一时兴起,可因果,又哪有这么简单?”
明潮一时竟不能答,茫然立在舱门口,阮慈向船舵打出一道光芒,小舟顿时往某个方向投去,明潮心中一动,已知这正是可以脱离此地的空间裂缝所在,看来方才阮道友感应归途时,其实已找到了另一条路。
风之道韵,灵动活泼,明潮一向心思单纯,最是个开心果儿,此时却是惘然若失,心中遍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远望那通天光路,突地喊道,“阮道友,你告诉她我会再来找她的!到那时,我就娶她做我的道侣!”
他们霄云周天的道侣,倒和琅嬛周天不同,很是当真,一生一般只有一个。
那白衣少女也不知听见没有,拔身而起,化作流光,和着明珠一起,投入光路之中,那光带蓦地又再大亮起来,闪烁几次,这才逐渐转淡,而周天中已是空空如也,除了明潮之外,再感应不到第二个生灵。
明潮忽然有些惧怕,轻颤了下,盘膝坐回舟中,那小舟顺风而行,飞快地没入了一条黑黝黝的隐匿空间裂缝之中。
众人一走,仿佛带走了此地最后的气运,天空中所有星辰一律往下飞快坠落燃烧,在空中拖出最后的火痕,想来空间翻覆,只在转眼之中,那淡淡光路也逐渐稀薄,在其彻底消失的前一秒,周遭空间突地一阵蠕动,一枚黑色光点,仿佛有灵智一般,在空中连番扭动,躲开陨石流星,最终还是赶在光路彻底消失以前,一阵闪烁,猛地扎进其中……
#
“了不得!”
琅嬛周天中央洲陆,太微门玄一宫高耸入云的某座楼阁内,莫神爱突地跳了起来,将手中把玩着的一枚落叶抛到一边,一边叫着‘爹爹’,一边掠出楼阁,“爹爹!那阿育王境的钥匙突然破灭了,那层黑光消失不见,是阿育王境终于和我们琅嬛周天脱离联系了么?”
她还是筑基顶峰修为,距离金丹似乎也只差临门一脚。
“咦,这?”
青灵门七宝华盖海上,也有人轻咦了一声,“阿育王境是走了……不对,似是已经破灭,而东华剑、东华剑……”
臻元真人再不敢怠慢,连忙回到本体之中,运足目力,往天星宝图看去,观望周天气运,只见那过去数年间原本黯淡蒙尘的长剑,此时正一点点重新亮起,更和之前似乎有些微不同,仿佛连闪烁的光芒都发生变化,“东华剑正在回归周天……”
他长叹一口气,不由略微捋了捋髯须,这才微笑道,“上清门那群疯子,果然是常人无法企及,未来道祖想要合道,困难重重,阻道之辈何其之多,竟还真被她成功回来。哼,连阿育王境都被折腾得完全破灭,想来彼方气运也是尽归于其女,也不知她这次回归,修为又要长进多少,是否成功拔剑……”
刚说到这里,心念便是一动,蓦然间将神念无限拔高,攀到此界顶端,望向中央洲边境与北冥洲交接之处,那里正有一道白虹闪过,其中数个光点清晰可辨,臻元真人点头暗道,“上清门征伐燕山,这几年双方都是陈兵边境,时刻不停地斗了近百年,也不知折损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年少英豪浮现,此次大战,去芜存菁,便如同修剪枝桠,对这两门派都是帮助,洞天一日未曾出手,便一日很难分出胜负,也不算是打出真火……咦!”
他不由向上清门方向遥遥看去一眼,见那处云中,似也有不少人影正遥望洲际,臻元真人身侧,亦是浮现出几个人影,有人沉声问道,“难道此女竟——”
“拔剑了!”第五长老突地轻呼,“东华剑出鞘,她真在金丹期便炼化道韵,拔出了这柄旷世长剑!”
话音未落,只见两洲交界之地,蓦地亮起一股惊天气势,一声‘嗡’响,蒙尘长剑,出鞘长吟,上清门峰顶那气运投影大放光华,众真人都感受到周天气运更加稳固兴盛,不由得喜上眉梢,暗自叫好,遥望着那剑光如虹,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大师兄!西南阵法告急!”
中央洲和北冥洲交界,本就是燕山山门所在,周围宗门也多以魔门为主,上清门征伐燕山,第一个倒霉的便是这些小宗门,多数都是远远遁逃而去,有些撤退不及时的宗门,早已被铁血抹平。此时这一片横贯山脉已成为上清门驻跸之所,数十年征战下来,阵线不过是往前推进了千里,还远远没有望见燕山山门。不过宗门防御最强之处,自然是自己的山门,倘若连山门都被攻破,那么燕山也等如是一败涂地。
此战目前还未有元婴修士出手,便连洞天灵宝,动用得也极为克制,对盛宗来说,还不算是全面开战,但因此战牵扯到东华剑这样的气运之宝,也难说是否会升级为洞天大战,又会不会对中央洲陆造成不测损害。但这也都是洞天修士之间的博弈,对元婴修士,乃至其下的低阶修士来说,此战只需尽力而为,尽量杀伤敌手便可。燕山崛起甚速,此番竟敢掠走东华剑使,也是所图不小,倘若不令其伤筋动骨,岂非是大损上清颜面?
上清门大师兄邵定星已在此处坐镇二十年,留有一尊化身在大帐之中,日夜不停地处置这十数万修士征战所带来的种种杂务,这一日又有人送来玉简,“西南处灵炁猛然爆发,将阵法冲散,快请发出宝材,拨下人手,否则仓促之间也难以修复。”
邵定星眉头一皱,“西南?”
他沉思片刻,取过一枚玉简,抖手射出,道,“此事我已吩咐陈师弟安排,你去他帐下听令,西南乃是我军腹地,恐怕是燕山那处又有动静……慢来!”
他蓦地抬眼望向天际,清矍面容一片诧异,下一刻身形一闪,已是出现在大阵上方,望向西南山脉,喝道,“激发大阵!”
伸足一跺,脚下灵炁闪耀,顿时为这囊括了整座横贯山脉的大阵添上一层灵光,而远处燕山方向,气势也陡然间雄厚不少,几股莫测气势幽渺升起,想来是燕山元婴也察觉到这庞大气势,立刻加固阵法,唯恐是上清门的手段。
邵定星见此心中方才稍定,此时阵顶已是有数十人现身,都是上清门及其羽翼小宗的元婴高修,都是望向邵定星听他指示,也有一两人较为心急,冲天边喊道,“来者何人?既是到此,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只见天边灵炁颤动,猛然间云层迸裂,一股白光,仿佛穿透道韵屏障,从虚数之中直射出来,落入一座山头,刹那间便将山头夷为平地,犹自不断冲击,一股陌生气息从白光中散逸而出,仿佛来自其余大天,这对琅嬛修士来说极是陌生,不少人都面露异色,更是摆出提防姿态。琅嬛周天几乎从未有其余大天的气息传入!
“这是……”
“是什么朋友到访?”
接二连三的问句响起,便是燕山方向也传来怪笑声,远远地腾起一股黑气,幻化出一只大手,以黑气凝成的一张弓箭,对准白光。因双方相距遥远,凡人压根就看不到,但在元婴高修心中,这一幕便如同眼见,极为清晰。
眼看那黑气长箭就要离弦,白光中几道遁光乍现,一道遁光后发先至,飞出光路,在山脉顶端化为一名白衣少女,面容清丽、身姿窈窕,甫一现身,便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钢长剑,往前只是一斩!
剑光如电,凡人只能见到此剑之快,筑基修士也仅能感受到此剑的巨大气势,但元婴修士眼中,此剑却是更胜那白色光路,气势惊天,如白虹贯日,似地裂天崩,将此地气势场完全占尽,令所有人都有难以呼吸的艰难感,竟仿佛无地容身,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这柄长剑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燕山方向,骤然一空,邵定星心中大震,忙将感应蔓延过去,果然见得燕山军营中所有元婴以下的兵营,全都空空如也,过去数十年间,燕山弟子虽然也折损不少,但天魔最善生聚繁衍,此地又屡屡厮杀,血腥气蔓延,魔头最喜此物,因此弟子数量也并未真正减少,燕山魔头行事更是简单粗暴,凡是他们为此战培养的弟子,全都住在兵营里,随死随化,很多魔头从生到死都没离开过战场,死后又被其余弟子吞噬,如此几番反复下来,魔头更加凶残狡诈,反而有些越战越勇的意思,也令邵定星颇感棘手,不知如何破除此节。不料今日却被这少女一剑斩去,那兵营中干干净净,生机死气一概没有,所有魔头都已被真正杀死,没了重来的希望。
神剑之威,竟至于此!
不论是阵内阵外,中央北冥,天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峰顶那名少女,她面色极淡,还剑入鞘,眼神也似剑,斩向每一个胆敢审视她的人。
“东华剑使。”
清越语声,在气势场中荡漾传远,她坦然在天下人之前,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测。“上清阮慈。”
邵定星也的确早有预料,但此时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沉沉,久久凝望少女身影。
东华剑使,未来道祖,不是七星小筑的阮氏女,而是紫虚天的阮慈!
此剑身承周天气运,遇合之奇、变化之繁,远非他人所能想象,自上一任剑使破空而去,南株洲传剑五百年后,剑使终于再度出世,一剑斩落燕山群魔。令此后的中央洲陆,又多出一位剑气纵横的天才之辈,自她拔出神剑开始,此子便不再只是一枚棋子,也成了弈棋之人。
东华剑使,上清阮慈!
第222章 有何意趣
上清门征伐燕山,本就是为了抢回剑使,如今剑使已然回归,在明眼人看来,更是知道她已借此机缘重炼东华,将神剑出鞘,不论如何,能重新回归琅嬛周天总是好事。不论是上清门还是燕山,都不欲再启战端。毕竟双方洞天真人始终均未露面,也足够说明两方的态度。
打是不打了,但燕山侵入上清门,总要有所表示,邵定星便发派陈均留下与燕山商谈,其余诸部各自打道回府,中央洲陆的规矩,一旦休战,当即便开设集市,一来双方可互通有无,二来也将各自战利品做个交换,有些法器对自己宗门意义非凡,但在对方手中却是无用之物,借此也可以厚礼赎回。因此横贯山脉这几日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不少金丹魔修从燕山出来,上门兜售、主持贸易,因阮慈一剑杀了几乎所有低阶修士,其余弟子都还在无边血海中历练成长,尚不敢踏出山门,倒是十八部天魔令主手下未曾出战的金丹修士还有许多,对燕山来说,此战勉强算是伤筋动骨,但只要洞天修士未损,数百年内一样能恢复旧观。
这般交易,火气尚浓,很容易闹出事来,邵定星连日来主持大局,却迟迟未等到剑使前来拜会,不由微动疑心,这一日遣人去吕黄宁处问好,又过了半日,秦凤羽来向邵定星求些法器,邵定星知她多话,便将她领到下首坐了,笑道,“此番出行,耽误你数年修行,但眼界上的好处是受用终生的。可在阿育王境内有什么奇遇么?”
他问的是阿育王境,实则却想听秦凤羽说说燕山乃至良国境内的遭遇,奈何秦凤羽平日里听人说起,最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此时却甚是狡诈,仿佛不解其意,将阿育王境中所见的种种魔头备细说来,又说起怎么猎杀魔头,和魔修贸易,贸易不成又翻脸大战等等,固也十分精彩,但邵定星想听的又怎是这些,耐着性子应付了半天,见秦凤羽实在不堪造就,方才笑问道,“慈师妹自良国遇险,至今二十余年,此番归来,定是十分疲倦,不知伤势如何,可要就地闭关?”
秦凤羽回道,“小师叔倒也受过些伤,但都痊愈了,她心切回紫虚天去,因此我师父便先送她回转,我们紫虚天的道兵便由我来打理。”
紫虚天门人不多,但凡有洞天,皆可蕴养道兵,此次上清门征伐燕山,寻找的是走失的阮氏弟子,到底是哪个阮也并未说清。直到阮慈亮明身份,因果气运才是分明起来。在此之前,多是七星小筑门人一脉在此奔走,紫虚天来的便是吕黄宁和门下道兵,欲要多要几个人,却也实在是没有了,也令人不禁有门庭寂寥之叹。不过今日之后,天下皆知剑使是紫虚天一脉,却又和从前不同了。
吕黄宁既然在邵定星帐下听命,便该是令行禁止,要提前脱身回去,怎都该和他打声招呼,邵定星听秦凤羽这一说,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便有少许不快,但他城府深沉,也是不动声色,只笑道,“如此也好,待剑使回山之后,十大弟子,想必有她一席之地,届时再来结识更是便宜。”
又将秦凤羽要的上清法舟给她配齐了,好言好语将她送走,回到帐中,端坐许久,这才轻哼一声,拂袖自去主持大局不提。
且不说邵定星拿腔作势,却是落了个空,上清门中也多有阮慈素来的知交好友,如迟芃芃、琳姬、陈均、周晏清、林娴恩等,都遣人前来问候,更有茂宗羽翼中无数想和阮慈结识的青年俊彦,也有玄魄门、青莲剑宗、忘忧寺等门派,也都有礼送上。只是剑使的确已不在横贯山脉,而是随吕黄宁一起,乘着法舟全力飞渡,不消半个月,便从中央洲陆极北处回到紫精山前。
这段路若是金丹修士行来,少说也要数月,也是只有吕黄宁带挈,才能这般飞速赶回山门。吕黄宁一路都未曾言语,只是在舟头闭目打坐,眼看法舟如箭,即将没入紫虚天入口,这才传音对阮慈说道,“小师妹,我知道天录陨落,令你心中十分失落,但师尊心中自有计较,你二人还有师徒之份,若肯听我一句劝,便莫要说太多绝情话儿了。”
阮慈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吕黄宁轻轻一叹,也不再说话。只将阮慈送到她惯常与王真人相见的崖前,阮慈跃上崖面,突而想到天录每回驾车接她,总是欢欣鼓舞地从飞车上跃下来为她开门,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也不敲门,只掠入屋内,喝道,“把九霄同心佩还给我!”
王真人此番是真身显化,立在窗前,闻声回望一眼,但给阮慈的压迫感已不再那样强,她毕竟已是炼化东华剑,有洞天灵宝加持,便是在洞天真人之前,也不落下风。她跺脚道,“还给我!横竖这东西你也不用——还给我!”
王真人竟未从命,只摇头道,“你既然已送出去,便不能收回了。”
阮慈为之一滞,竟不能反驳,便从裙边解下那余下半枚玉佩,掷在地上,冷冷道,“那这一半我也不要了!”
话音刚落,顿觉神念微痛,一股灵机离她而去,她是真心实意不想再要这九霄同心佩,法宝有灵,当即便断去联系,重回无主之物。
王真人并无不悦,将手轻轻一摆,那半片玉佩当即便飞到桌上,他道,“天录留下两枚明珠,你可都带回来了?”
他是天录之主,阮慈便是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将遗物交还给他,也不好开口索求,因此时在她心中,王真人和她已不剩多少师徒情分,便和陌生人一般,她是绝不愿再求王真人的,自也不想在紫虚天内再住下去。起身便要离去,王真人道,“且慢。”
阮慈不管不顾,还要前行,但却觉得自己怎样走都仿佛还在原地,心中微凛,用心看去时,只见这紫虚天内处处都是某种莫名道韵,却不再像是元婴修士周身道韵那般可以随意采撷,其势十分强盛,反而隐隐令阮慈都有了些许忌惮。
洞天修士还不是她如今可以挑战的对手,便是能够拔剑,也无法真正击败洞天,最多只能回护自身。
她心下有了计较,便回身走到圆桌旁坐下,和窗前王真人距离极远,冷冰冰地道,“师尊想要知道此行细节,自可从天录遗物上感应,若是感应不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她修为大进,东华剑已被炼化,便是王真人,只怕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地感应她的思绪了。
王真人闻言,不过付诸一笑,阮慈对他撒娇发痴也好,冷若冰霜也罢,不管他心里如何想,面上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因问道,“你和魔主相对,觉得他境况如何?”
他若哄阮慈,只怕阮慈越哄就越是有脾气,他不哄阮慈,阮慈又更觉委屈,翘嘴坐在绣墩上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不觉落下眼泪,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将玉佩还我?”
王真人望了她一会,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是怨我,还是怨自己?”
阮慈若还要他来解释这因果牵连之处,便也当不得这未来道祖了。四大令主及天录之死,均是她一念之差,向王真人索取《太上感应篇》的结果,此事若从道祖视界来看,其实并不能说是一桩坏事,她几次险死还生,在生死关头的领悟以及突破,是在门内修行无论如何也获取不了的。外出不过二十余年,不说拔剑,便是己身修为,也是堪堪要突破金丹初期,且气运、道韵两个纬度,修为都有极大的长进。
如果再炼东华,无论如何都要经历这番生死,那么不是天录,也始终会有别人牺牲。但阮慈不能释怀的便是王真人竟也是这磨难中的一劫。
他择选天录陪她出门,在良国时更是坐视太史宜将她赚走,那九霄同心佩在她心中,本是救命稻草,实则却成为蒙在眼前的一层纱布,使她比往常更加大胆,诸般因果之下,方才酿成这壮阔风波。她落泪道,“旁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半点坏心!”
便是四大令主,全都为她替死,但阮慈心里也没有这般愧疚,一来感情不深,二来若是在琅嬛周天内,也难说双方是敌是友。唯独天录一向是天真浪漫、无欲无求,性若美玉,没有半点阴霾,她却还要亲手炼化血肉,将他精炁夺走,这痛楚思之依旧令人落泪。阮慈有多怪责自己,便有多怪责王真人,但对王真人的怪责,反过来又回到自己身上,实在是她满腔情思、自作多情,莫名其妙倾心于一个洞天真人,王真人心中,自然是将阮慈拔剑,看得比天录的性命更重,他秉道而行,又怎会在乎阮慈的喜爱或是怨憎呢?
王真人道,“便是天录,也有欲求之事,他想要达成,便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似乎不愿多说,将明珠收起,又道,“此局因你一言而起,局中因果,可仔细参悟,你此番闭关不急于提升功行,只将因果厘清,或许在《太上感应篇》上,便又有突破了。”
阮慈不肯说魔主之事,他也就不再问。阮慈心中极是郁郁,起身走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回身问道,“师尊,你平时何等宠爱天录,他便这样柔顺地应你之意,献祭自身,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悲痛么?”
“你……你心底究竟还有没有感情,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并不敢当真叱骂王真人,这一问实在是发自内心的迷惑,阮慈已不知这仙道修到极处,究竟修士和凡人还有什么共同,倘若道心连这般亲近灵宠都能当做筹码,如此平静地推上棋盘,没有丝毫波动,那么还能算是人吗?人若无情,算是什么呢?
王真人唇角微扬,倒并未生气,袍袖一拂,幽幽道,“黄首山机缘久候,玄魄门风月情浓,阮慈,你所迈出的每一步,皆是你命中注定,又何须一再回顾,徒惹心伤?”
阮慈愕然望向王真人,却见眼前景物变换,不觉已是回到自己洞府之中。又将王真人言语仔细咀嚼,心道,“黄首山,玄魄门,那一日我向师尊求取《太上感应篇》,若是听了他的规劝,是否我拔剑因缘,便应在黄首山,瞿昙越……瞿昙越取走了黄首山的凤凰精髓,一报一还,他原本应当是被情种所累,为我挡劫,死在黄首山中,令我能成功拔剑?”
她在燕山经历种种,不知汲取了多少魔修精炁,方才能两次尝试拔剑,瞿昙越不过一人而已,怎么就能支持阮慈拔出东华剑,黄首山中究竟又蕴藏了什么,此时已是难以想象。最终阮慈拔剑途中,竟又有玄魄门弟子的身影,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经历此时,对气运、因果也更有一番认识,只是想到王真人原来已安排好另一条道路,天录之死,全因她执迷不悟,不免又落下泪来。轻声自语,“这一切又有何意趣?”
自她借剑以来,五百余年始终受此剑所累,一身最盼逍遥,却处处受人摆布,甚而连身份都不敢大胆言明,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从此成为半个棋手,更令阮容从剑使替身中解脱,了却一桩夙愿,但阮慈一生最凄凉忧郁的时刻,也正是此时,心头诸多杂念纷至沓来,更有许多感悟只待梳理归纳,她倚在墙边垂泪许久,却要比此前所有时刻都更脆弱得多。
固然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孤独,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能体会孤独的痛苦。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可扭转地逝去,再也无法追回,令她又是彷徨,又是无助,她实在不知原来顺心而为,竟要付出这般代价,她不必死,但这又要比己身陨落更让她无助伤心。
或者将来某一刻,她会将此时的痛苦看做是生命的馈赠,但此时此刻,呜咽声中,她却也依旧为这生灵之苦,伤心欲绝。
第223章 三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