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没做过牢的忠臣义士, 就没有完满的人生。
赵昚是这么安慰方靖远的,就差说让他忍忍,先去蹲回大牢让太上皇消消气, 回头再想办法放他出来。毕竟此时赵昚才继位不久, 太上皇的话比他要顶用的多。好在他也尽力给方靖远安排了个单间, 除了四壁空空之外, 倒也算清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
“打住,官家且回吧, 让我静静。”
方靖远不吃这套, 只是生自己的气,盘膝坐在天牢单间的地面上, 也不管这里干不干净, 闭目反思。
嘴上一时爽, 事后蹲大牢。
明知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过犹不及, 可一听到“贞节牌坊”四个字, 他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地炸了。
这不单单是作为一个21世界人本能对这种东西的厌恶, 还有原本这个身体记忆中最深刻的痛苦来源。
大宋原本对女子的财产保护还是相当到位,不但寡妇可以保有自己的嫁妆财产,连带亡夫的财产也有继承权。北宋时期就曾有寡妇三嫁身家百万, 登门求娶着亦不乏朝中高官。
可这是自己能立得住,夫家没什么极品,娘家能仰仗撑腰而不是拖后腿的前提下。
而方靖远的阿娘,虽然出身霍氏大家,却是丧母长女,那种有后妈就有后爹的小白菜, 若不是霍家老人靠谱,这种旁支嫡女只怕早被后娘暗地里磋磨死了。但也正因为被人护着长大,养成性子温雅柔和,却少了种能独立的韧性。
在方靖远幼年丧父之后,祖父一个嫡孙不能长于妇人之手,就把他带走养在膝下,出于避讳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他每逢旬休之日才能看到阿娘一次,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不少难听的话会在族学的那些“兄弟”和同学中传入他耳中。
那时的阿娘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大好年华,不光是霍家有人劝她改嫁的,连她亡母那边都有人说和,为得都是她手上的嫁妆和财产。哪怕她自己如何拒绝,总免不了各种风言风语传出去。方家二房和三房的人就开始盘算着若是没了她,就算收养了方靖远,吃下长房的这些东西,也足够他们享受一世。
彼时南宋刚安定下来,宗族礼法也挡不住人言可畏,更不用说两人孤儿寡母,祖父方一去世,那些人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因为霍千钧的交情,霍家出手帮方靖远挡住了一部分,可霍氏自己却挺不住了。那些要她改嫁的,骂她不贞的,欺上门来明抢暗偷的,栽赃算计的……都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在宫中当伴读的方靖远闻讯回家时,她已经病骨支离,都没能挡住隔房“亲戚”们以照顾为名来霸占了方家的祖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一百条家规,别人就有一千种办法来对付,甚至不惜用最肮脏的手段,被卑劣的方式来污蔑。
名利二字,永远是人心无法填满的欲壑深渊。后世有人说过,超过300的利润,就足以让人践踏世间一切法律。而抢夺和霸占孤儿寡母的财产,利益又何止十倍百倍。
方母病死之时,方靖远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看到她的绝笔书中,如淋漓血迹的四个大字“人言可畏”。
族长让他不要追究,因为死者已矣,追究下去,只会让她泉下不安,更加难堪。若是他忍了认了,他们还可以去替她向官府请个贞节牌坊,以彰其抚育幼子,坚贞不移,至死守节的功绩。
方靖远不肯认,宁可自己搬出方家离开那个污秽不堪的泥坑,自己独居在城中,权当出族,也不肯认那些亲人长辈,不肯认他们给阿娘戴上的“贞节”名义。
在他心底,一直认为,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逼死了阿娘。
所以在一听赵昚说起礼部官员为岳夫人李氏拟的封诰时,竟然还嫌她流放时抛头露面不够贞节牌坊的标准,当时就火气上涌,整个人炸了,说出那些话时,丝毫没想过后果。
于是就被关小黑屋了。
好在,大宋皇帝说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文人,不因言降罪。他说话虽然激进叛逆,但并未针皇室,也幸好没在朝堂上直接怼着那些老夫子说出来,真要是气得吐血甚至气死一个两个,事情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此处如此阴寒生冷,你如何能捱得住啊?”
赵昚为此也很郁闷,刚找回人来帮忙,以为可以一解当前困局。结果岳家被废了武功,方靖远这是自废武功,被太上皇逮个正着,下狱反省。他手上的人真是捉襟见肘,眼看着才稳住的朝堂,又有不少墙头草倒向另一方,事事要问过太上皇才行,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摆设还是傀儡?
君臣俩隔着天牢单间的牢门,长吁短叹。
“罢了,大不了,我去上皇那替你求个情,会试的事不追究了,先放你出来才是……”
赵昚看看四周的环境,哪怕这天牢单间算是这里面条件最好的了,也就顶多是比其他牢房干净一点,冷冰冰空荡荡的,方靖远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在这种地方,怕是过一夜都得病倒,叫他如何不担心。
“真不用。”方靖远回过神来,想起被太上皇撞到他“大放厥词”时差点气得心肌梗塞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笑,“官家且放心,待上皇的气头过去,总会放我出来的。要不然,他今日何必纡尊降贵地亲自去找您呢?”
“对哦,我还险些忘了……你做的好事!”赵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还真是忘了,太上皇平日里就算有事,也是吩咐个宫人来“请”他过去说话,对他平日递上的奏折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罢了,连他上次罢免的几个贪官居然还要他起复重用,才让他忍无可忍。
偏偏碍于“孝道”,自己又是以过继子身份继承帝位,他还真不能违逆上意,只能回去想办法明升暗降,找人收拾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却不能真跟“父皇”撕破脸。
今日他本来已经让慕峥守着殿门,不让人擅闯,就是感觉到方靖远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这样能干的臣子虽然傲娇了点,但着实好用,也就由着他口无遮拦地说几句罢了,可没想到太上皇亲自驾到,慕峥没拦着,就被他听了个正着,抓了方靖远是明,打他的脸要他低头才是真。
那么……能让太上皇他老人家亲自来的事,还能有什么呢?
“他的脸色有点黑。”方靖远回想了一下,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太白,缺乏阳刚气,晒不黑,真凡。
“被你气的?”赵昚想了想,“怒伤肝,肝火上涌?好像哪里不对……”
方靖远忍不住笑了,“肝不好脸发黄,要是黄到发黑了,那成什么了?那黑气……是中毒了。”
赵昚一惊,悚然起身,“当真?不会是你……元泽你好大胆子,此事万万不可!”
就算“父皇”贪生怕死,重用奸佞害死了岳元帅,但他毕竟待他不薄,甚至将大宋江山托付于他,就算这会儿金兵威胁已去他可能后悔了,赵昚也不愿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去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他,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怎么可能?”方靖远哂然一笑,“我是那样的人吗?上皇那防我跟防贼差不多,我哪有那个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官家和旁人一样,私下里也没少说我手无附件,呵呵,对不?”
赵昚有些心虚地转过眼去,岔开话题,“那你可知父皇为何中毒?可有解毒之法?”
“很简单,他们本来没什么事,只是后来听我说起陆游中毒的事,还有那份被盗的手稿沾了点我用的特殊药剂……疑心生暗鬼,弄巧成拙罢了。”
方靖远想起来就忍俊不住地笑了,一笑之下,哪怕在这昏暗阴森的牢狱之中,摇曳晃动的灯火下,依然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赵昚忍不住在心底暗叹,别说是父皇,就算是他在殿试的时候,看到如此风采卓绝之人,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点了探花,嗯,天下人肯定都会赞同他的。
方靖远见他神色恍惚,哼了一声,说道:“总之官家放心便可,上皇如今这般易怒,性情大变,怕是也吃不下饭,还伴有腹部绞痛……太医都诊断不出来的问题……他还能一直关着我不妨?”
他说话之时,毫不避讳,很是清楚在这天牢之中,赵昚的掌控力有限,那些该传出去的话,一定会传到太上皇的耳中。
以他老人家闻风而动的效率,只要听说此事跟方靖远有关,一定会很快找上门来。
他现在是该睡一觉呢,还是找人下个棋呢?
无论如何,先让赵昚回去才是,否则有这尊大神蹲在天牢里跟他聊天,哪里还有别的牛鬼蛇神敢找上门来。
好容易打发走了忧心忡忡的赵昚,方靖远守牢待兔了半宿,没等到太上皇派人来“请”他,反倒等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哪怕她穿着禁军的衣服披着斗篷,戴着的头盔压得低低的遮住眉眼,压低了嗓子支开了狱卒,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失声问道:“阿璃?你……怎么进来的?”
岳璃冲他赶紧比划了个手势让他“噤声”,然后拿出块令牌给他看了眼,正是太上皇的护军专用令符,让他不禁失笑,轻叹道:“原来……是你把他们给……罢了,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带我去走一趟吧!”
第四十一章 微臣知罪
“你要去见太上皇?”
刚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看到方靖远有些无奈的表情,岳璃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原来他早有准备, 她这不但是没帮上忙,怕是还给添了麻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可是……我去的话……会不会被人发现?怎么办?我……我也没想到……”
“没事,反正都这样了,”方靖远无奈地耸耸肩, 叹了口气,“总不能我自己去吧?那更吓人啊……”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能算到太上皇一收到消息知道他能解毒,肯定会派人来“请”,只是他没算到岳璃竟然会悄悄潜入天牢来, 还守在门口把人给取而代之了。
岳璃当真是欲哭无泪,她一听方靖远被太上皇打入天牢之中, 就吓得魂不附体。
当年,岳飞也是这样被24道金牌从战场上急召回来, 以抗旨不遵之名入狱, 受尽酷刑, 岳雷曾去狱中探望,也曾想过带岳家军劫狱,却被他断然拒绝,“岳家人精忠报国,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劫狱之事,休得再提!”
而后,他和岳云父子被拉肋而死, 死状惨不忍睹。当时秦桧已命人将岳家满门流放千里之外,连收尸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哪怕岳家人终于回到临安,到现在,还没找到岳飞和岳云父子的尸骸。只要一提起这事,无论是祖母李氏还是岳雷,都忍不住泫然落泪。
在岳璃看来,太上皇赵构无异于十殿阎罗,只要落入他手中,岂能得好?
于是她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赶来,正好碰到太上皇派人来“提拿”方靖远问话,她便将人打晕之后,剥了衣衫拿了令符进天牢“拿”人,只要能救出老师,什么后果,她都顾不得了。
可没想到,方靖远留在天牢之中,就是正等着这一出呢。
这,就尴尬了。
方靖远看到她都快急哭的模样,不觉好笑,哪怕她天生神力勇武过人,也曾女扮男装混在南疆军营多年,可毕竟接触的人少,心思还是单纯直接,不懂掩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李夫人用话一堵,哪怕明知上套接了个烫手山芋,还是答应了收徒之事。
既然如此,徒弟犯了错,可不就得老师来帮忙补救吗?
“别怕,官家应该留的有人在外面。你既然有令牌,就带我先出去,见机行事。实在不行……记得你先走,莫要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可是……”岳璃大为后悔,却又不愿答应,不管怎么说,她从小摸爬滚打长大的,总比一看就弱不禁风的老师要强,岂能遇事反而丢下他自己跑?岂不是要丢尽岳家人的脸面?
方靖远走出牢门,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也顺手拍了她的肩膀一把,“走吧,既然叫我老师,就老实听话,否则开除你学籍哦!”
岳璃虽然不知道学籍是什么,但也隐隐明白或许更“逐出门墙”的意思差不多,只得老老实实跟着他朝天牢外走去,不过那架势,不像是来“提拿”要犯问话的,倒像是邀请贵宾出行当了个跟班的。
这单间牢房在天牢最深处,算是特殊“囚犯”的特别待遇,相比外面那些多人间或阴暗得不见一丝光线只能闻到腥臭的不可名状的气味,还有些窸窸窣窣的诡异动静,连呻吟哀嚎都被压在喉咙里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慎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走到此处,方靖远才有些坐牢的感觉,先前被太上皇一顿臭骂震住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送进这里,赵昚特地叮嘱慕峥“押送”,他稀里糊涂就进了单间反省,没过多久连赵昚自己都跟来安慰他,生怕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让他还以为坐牢没什么大不了。
可到了外间,那些令人窒息的气味和毛骨悚然的声音,让他心惊胆战之余,终于能明白岳璃为何迫不及待地想来救他的原因。
真正的天牢,是能把人逼疯的地方。而那个特殊的单间,只怕是唯有皇帝特别招呼过,还有起复希望的“宠臣”才能有的待遇。毕竟,就算是天牢的狱卒和牢头,也不过是未入品级的末流胥吏,哪里得罪得起那些分分钟就能翻身一根手指压倒他们的“大人物”。
他尚未有大人物的自觉,却已经有了宠臣的待遇,想想赵昚先前的感慨,方靖远也不禁有些心虚。
似乎,好像,大概,他还真的有点持“宠”生骄,才会肆无忌惮地在赵昚面前直言无忌,完全忘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帝王,忘了君臣纲纪,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这般大意,还好他碰上的是赵昚这样的皇帝,要是换个凶残点的,只怕分分钟就要了他这个“奴才”的狗头。
想想,好像还真有点对不起赵昚这个竹马皇帝啊!
“方博士,”慕峥果然在门口候着,身边是弓着腰看不清面目的牢头,这让方靖远松了口气,总算不用亲自去想借口应付这些戴着几副面具心思活络的墙头草,哪怕再欠点人情,他也认了。
“你也来了?”方靖远假模假样地向他介绍“岳璃”,“来得正好,这位仁兄要请我去见上皇陛下,你也一起去吧!”
慕峥点点头,视线平静无波地扫过岳璃,跟牢头交代了几句,让岳璃用令符签押,这才跟着两人出了天牢。
“呼——”方靖远长出了口气,大宋的天牢其实率属于禁军,跟大理寺、刑部和临安府的牢房不同,属于皇家独有的禁地,大多是临时关押待决,也有确定罪行后押往三司候审的,但更多的是在宫中犯了错的官员或宫人,并不似三司牢狱管理的那般严格。
可从那种阴森可怖的地方出来,看到外面初升的弦月,蓝丝绒般深邃的夜空,方靖远还是想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
慕峥却煞风景地问道:“方博士还要跟她去见上皇吗?”
他先前根本未跟岳璃说话,此时,说话时重点咬词的“她”字,显然很清楚她的身份,岳璃听得都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抬头期望地看着方靖远,希望他肯点头。
方靖远却毫不犹豫地摇头,“要去,也是上皇派来的人一起去,人应该没事,让她找出来交给你,自己先回去。那边……可禁不起任何意外。”
慕峥点点头,见岳璃还有些迟疑,干脆拉着她离开。真正来“提拿”方靖远的人在哪,只有她知道,要是有什么事儿,追查下去再牵连到岳家人,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局面。
方靖远叹口气,带学生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长项。
不过当初他的导师就曾说过,选学生,三成天分,七成品行。天分差点还能将勤补拙,品行不好的,真是神仙都没得救,直接扔进垃圾桶回收处理比较环保。
更何况,岳璃并不笨,哪怕知道他帮她出头,并不仅仅是为了她是岳家女,她依然对他敬佩尊重,甚至不惜犯险来救。
看看她,再想想那个吃软饭还想卖了金主杜十娘的李嘉,啧,似乎古往今来,白眼狼都是公的多一点哦,幸存者偏差?还是xy染色体差别?他的生物学科是弱项,研究得不够啊!
没多久,慕峥便推着两人过来,看打扮应该一个是禁军侍卫一个是黄门太监,都一脸懵地被他推搡着,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灵魂三问。到了方靖远面前,才毫无诚意地解释道:“他们奉命请方博士去面见上皇,不慎在御花园迷路掉进井里,卑职帮他们找回令牌,延误之处,还请方博士见谅。”
迷路……掉进井里……好吧,你强你说了算。
这两人显然也不知自己刚才怎么就迷路掉进井里去了,但现在能有机会补救完成任务,自然不敢再废话,点头哈腰地写过慕峥,恭恭敬敬地“请”方靖远去觐见,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那种上皇侍从的嚣张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