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出蛋的母鸡(一)

  01
  ……
  “你想复活解问玉吗?那就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吧。”
  “谁?你是谁?”
  “改变她的命运……”
  “你到底是谁?!”
  “……呜呜呜……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帮我照顾大芽儿和小芽儿……求求你了……”
  ……
  “问玉!”
  晚香从梦中惊醒。
  她额上有汗,一阵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同时脑袋也清楚了不少。
  入目之间是一片昏暗,空气中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日的晚香知道,这是牛粪掺杂着鸡屎、以及草木的酸涩,还有泥土中固有的土腥味儿。
  她以前从未闻过如此难闻的气味,她身边有专门负责熏香的宫女,不光宫里,甚至连衣裳鞋袜都会有人熏香,这种脏浊之气怎会斥之她的鼻端?
  可她却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两日了。
  杜晚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中毒死了,然后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脑子里还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叫杜晚香,而是叫王香儿。
  是一个乡野村妇,已经嫁人成亲了,不光有丈夫,还有两个女儿。
  虽然名字里都带着香字,这个王香儿的命运却和她截然不同。
  出身农户,家境贫寒,时下人都重儿子,轻女儿,自然也不像京城里的那些高门大户,因为女儿可以拿来联姻,而受到重视。
  王香儿从小在家就不受重视,后来到了年纪,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到邻村的杨家来,但这一切却仅仅不过是她不幸命运的开端。
  因为她天性胆小木讷,不如两个嫂子嘴甜会讨好人,自然不得婆母喜爱。寻常干活被挤兑也就不提了,等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在婆家的日子更是难过。
  婆婆苗氏嫌弃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对她屡屡刁难打骂,甚至因为她太过懦弱不敢反抗,她在杨家的地位还不如一只鸡。
  据苗氏的原话所言——我养只鸡,鸡还知道下蛋,老三娶了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连蛋都不会下的母鸡,要来又有何用?!
  按理说,这时候该是王香儿的丈夫站出来的时候了,可杨家老三杨大志却是个嘴笨木讷的,没比香儿好到哪儿去。
  而且愚孝至极。
  所以王香儿嫁给杨大志后,也就新婚的头一年过了几天好日子,之后就是苦水不断,吐都吐不完。
  这不,前段时间也不知是村里谁传的谣言,竟说王香儿偷汉子。
  天知道王香儿这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家里的活儿妯娌们都丢给她干,她还要跟着丈夫下地干活,成天活儿都干不完,还得管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哪来的功夫去偷人。
  偏偏就有人信了,流言越传越凶,还传到了苗氏耳朵里,以至于招来一顿侮辱和责骂,这女子想不开就上吊了。
  “娘……”
  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夜色静谧,也就显得这个本来细小的声音极为清楚。
  是大芽儿。
  香儿的大女儿,今年六岁。
  “你是不是又偷偷哭了?你哭就哭吧,别吵醒了小芽儿。”
  “你要是真想死,就偷偷找个地方去死,别像这次让小芽看见,到时候我就骗她你是出远门去了……”
  柴房里十分昏暗,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
  哪怕黑暗中依稀只能看到大芽儿小脸的轮廓,晚香也知道她的脸上必然写满了嫌弃。
  女儿嫌弃娘,这在晚香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可在这里却真实存在。
  晚香身边的位置蠕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儿坐了起来。
  “娘,大姐……”
  大芽儿顿时不说话了,气呼呼地躺了回去。
  小芽儿蠕动了几下,偎进娘的怀里,揉着眼睛道:“娘,你是不是又跟大姐吵架了?”
  晚香摸着这个温暖的小身子,柔声说:“没,娘没有和大芽儿吵架,娘就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是梦到奶不给娘饭吃吗?还是奶又凶娘了?”
  这大抵就是小芽儿心里最可怕的事了,晚香一时心中有些感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阵腹鸣声突然响起,晚香一愣,才发现是自己的。
  她心里有点窘,小芽儿却伸手帮娘揉了揉肚子,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东西,塞进晚香手里。
  “娘,你是不是饿了?这是晚上姐偷偷给我的半个红薯,我没吃,专门留给娘的。”小芽儿道。
  即使在黑暗中,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甜蜜,似乎把红薯留给娘吃,是一件让她很高兴的事。
  大芽儿的喝斥在听到这句话后,咽回了嗓子。
  晚香的眼睛却被泪水模糊,她把红薯塞回小芽儿的手里,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小芽儿吃,娘不吃。”
  “娘吃,小芽儿不饿,小芽儿晚上喝了粥,小肚子饱饱的呢。”说着,小芽儿还拍了拍小肚子,显示自己很饱。
  可就在这时,一阵比方才稍微小点的咕噜噜声响了起来,声音正是从小芽儿腹腔中发出的。
  是呀,杨家人吃饭素来有规矩,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男人吃干,女人吃稀。更不用说三房在杨家素来不得宠,大芽儿小芽儿又是两个女儿,因为苗氏不待见王香儿,自然连两个孙女也不待见了。
  每次苗氏分饭的时候,三房母女碗里的饭总比别人少,小孩子不耐饿,晚上吃那种照得清人影的稀粥,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晚香见小芽儿不接红薯,就拿着红薯往她嘴里喂。
  已经冷掉的红薯,其实已经不怎么好吃了,可在小孩的鼻子里,还是能闻到那股诱人的香。
  尤其对一个已经饿了的小孩来说。
  小芽儿没克制住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就不再咬了,非要让娘咬一口她才吃。
  最后母女分食了这小半个红薯。
  中间晚香也提出让大芽儿也吃,却被大芽儿一句不饿给堵回去了。
  “你还是跟奶去认个错吧,以前不就是这样,你跟她认个错,她就让你回去了。”大芽儿道。
  是的,王香儿上吊后,当时杨家人吓得不轻,苗氏也被吓得不轻。
  可后来发现人没断气,苗氏就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了,把王香儿关进了柴房,说让她清醒清醒,也让她长长记性,她若想死就在柴房里把自己吊死,别脏了老杨家的地方。
  杨大志倒替妻子求了情,无奈老娘凶悍,最后还是王香儿两个年幼的女儿怕娘想不开,跟了过来看着她。
  那时候晚香已经醒了,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娘,你还是跟奶认个错吧,认个错奶就让你回去了。”小芽儿跟在姐姐后面学嘴。
  “嗯,明天娘就去找你奶认错,娘听小芽儿的。”晚香道。
  她这话让两个孩子很吃惊,尤其是大芽儿。不过她没说什么。
  “真的?”小芽儿问。
  “真的。”
  得到娘的肯定,小芽儿很快就笑着睡着了,似乎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没了,娘也回去了,她们还和以前一样。
  晚香却一点睡意都无,静静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黑暗中,大芽儿突然说:“你别骗小芽儿,这次要不是小芽儿坚持要来这看着你,怕你寻死,你以为谁愿意陪你睡柴房?!”
  声音是含在嗓子里喊出的,显然是姐姐怕吵醒了妹妹。
  晚香却笑了起来。
  大芽儿见到她笑,愣了一下。
  “我没有想死,也没有骗小芽儿,明天我就去找你奶认错。”
  “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芽儿没再出声。
  晚香也躺下了,她静静地感受着小芽儿在身侧的温度,突然对着黑暗苦笑了一下。
  问玉,你向来最有办法,如果是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
  杨家位于阳水村,家境在村子里属于中等偏上。
  不过穷乡僻壤的地方,所谓中等偏上也只比村里其他人家多了几亩地而已,都是在土里刨食吃,挣得也都是血汗钱。
  杨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家别无不同,前院三排房子,正脸的是正房,另还有东西厢房、灶房和牲口棚子。
  当然这种称呼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土胚房,不过杨家比其他人家要好上一点就是房顶铺的是瓦片,而不是像村里大多数人家那样是茅草顶。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苗氏走在村里扬眉吐气了,毕竟阳水村用得起瓦片当屋顶的可没几家。
  即使有,也都是一间两间,而不像杨家这样,正房和东西厢房都是瓦片做屋顶。
  当年杨家就靠着这几间瓦房,给几个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娘家家境都不差,唯独就是老三媳妇家了。
  用苗氏的话,除了家里有个童生老爹名声好听,其实穷得连狗都不上门。
  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杨家也有个很大的菜园子,就在屋后。
  菜园子里除了旱厕,以及用来洗澡的澡间,还有一间土坯加茅草顶的柴房,晚香这两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早上起来,大芽儿就领着小芽儿去前头吃饭了。
  苗氏虽说不给王香儿饭吃,让她清醒清醒,可没说不给两个孙女。等两个孩子吃完回来,一人递给了晚香一块玉米饼子。
  都是不规则的小块儿,一看就是偷藏下来的。
  苗氏此人一生都活在怎么钳制家里人上面,尤其是几个儿媳妇,她对付儿媳妇最大的两个杀手锏,就是骂和不给饭吃。
  可儿媳妇们都有丈夫和孩子,偷藏东西给吃再正常不过,于是杨家还有一个规矩。
  吃饭时要在饭桌上吃完,不准私藏。
  所以可想而知,也不知这俩孩子是怎么偷偷藏下这两块玉米饼子的。之前的两天里,两个孩子也都会偷偷藏点东西给晚香吃,可她都没吃。
  一是一手烂牌生无可恋,二也是因为太难吃了。
  除了昨晚那几口红薯。
  可今天在两个孩子递给她吃食时,她却接了下来。
  大芽儿有点诧异,晚香却笑了笑道:“说好了去跟你们奶认错,总要吃饱了才能去。”
  晚香默默地吃着玉米饼,一口一口的,细嚼慢咽。
  王香儿的身体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吃食,可晚香却没办法,她觉得每一口都在割她的嗓子。
  可她还是吃着。
  期间大芽儿别别扭扭去给她端了碗水来,还是没有好脸色,晚香却又笑了。
  终于吃完,晚香打算去前院。
  临出柴房门时,大芽儿突然道:“要是奶打你骂你,你就忍着,别跟她犟嘴。”
  晚香回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姐妹俩其实长得很像,看得出这王香儿相貌不差,才能生出这两个明明小小年纪,但已经可以预料未来定是美人胚子的女儿。
  大芽儿大点儿,已经开始抽条长了,也就显得愈发瘦。
  巴掌大的小脸,细瘦的小身子,头发有些枯黄,却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平时这里面总是写满了倔强,此时却闪烁着忐忑的光芒。
  小芽儿也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是懵懂的,湿润的。
  两个孩子都看着她。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只是奶想借着这事压着你,你……”大芽儿抿着嘴说。
  “我知道。”晚香笑了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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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人还记得面面曾经挂的一个文案——山坳坳里春花开。
  对,就是这么土俗的名字(捂脸,我去,当初我怎么想出这么土的名字的),就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大致是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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