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账房先生

  一袭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境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顾璨不再双手笼袖,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他张开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陈平安,你个儿这么高了啊,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了呢!”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
  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顾璨便挠挠头。
  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婶婶还好吗?”
  顾璨使劲点头道:“好!”
  陈平安说道:“我想去看看婶婶,可以吗?”
  顾璨委屈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陈平安,你咋这么见外呢?”
  陈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带我去青峡岛。”
  顾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们做什么,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如今我和娘亲有了大宅子住,比泥瓶巷富贵多啦,莫说是马车,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气派的宅子,对吧?”
  陈平安问道:“不让人跟范彦、元袁他们打声招呼?”
  顾璨摇头道:“不用啊,这帮酒肉朋友,算个屁。”
  陈平安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小泥鳅。如今她已经是人形现世,貌若寻常妙龄女子,只是一再端详后,她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
  当陈平安瞥向她的时候,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虽没有像先前初见时继续后退一步,可是依旧眼帘低敛,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转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顾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个金丹境地仙刺客。
  吕采桑欲言又止,顾璨眼神冰冷,吕采桑冷哼一声,离开此地。
  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很是开心,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阴风阵阵。
  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妇人今天要死,诛九族更不是玩笑,他们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
  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步,喊道:“陈平安,不乘坐马车吗?”
  陈平安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我自己有脚,而且跟得上马车。”
  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自己跟上陈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
  一路上,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只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
  只是越临近书简湖,顾璨就越失落。因为就跟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陈平安这段路程,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但是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状态,而是心不在焉,准确说来,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
  顾璨,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见过了自己,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将来即便偶然又见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时候,小泥鳅带着那个金丹境妇人一起跟在后边,顾璨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今儿我心情好,放了她没关系的。”
  陈平安脚步微顿,可仍是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顾璨明显察觉到了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失望。
  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这么做了……在陈平安那边,怎么又错了。
  于是顾璨转过头,双手笼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个妇人。
  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真是罪该万死,诛九族都不够!
  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被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被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境地仙,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你会答应吗?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
  妇人抹去眼泪道:“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但是只要顾璨求我,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
  顾璨笑容灿烂。
  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为了活命嘛,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顾璨半点不奇怪,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愿意不跟自己生气,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境地仙的贱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样无所谓,这些初衷、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的蝼蚁,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为了好玩吗?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
  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你在街上杀她,我没觉得错。在这里杀她,也行,到了青峡岛再杀,都可以。”
  顾璨愣了一下。
  陈平安问道:“当时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顾璨想了想:“婶婶。”
  陈平安问道:“我喊你娘亲什么?”
  顾璨闷闷道:“也是婶婶。”
  陈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
  顾璨突然红了眼睛,低下头:“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气,不发火,不再这么不理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去做。”
  陈平安转过身:“随你。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可能说完话就走。”
  陈平安不再说话。
  顾璨咬牙切齿,眼眶湿润,双拳紧握。
  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无需顾璨说话,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境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
  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
  顾璨其间去了趟楼船顶层,心烦意乱,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几个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鳅站在一旁,同样有些憋屈郁闷。
  顾璨抬起头,盯着小泥鳅,笑了起来,得意扬扬道:“小泥鳅,别怕,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小时候总这样,惹了他不高兴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他都不爱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样。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被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还是会帮着我们的,之后,我再哭一哭闹一闹,陈平安保准就不生气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晓得不?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他就会绷不住脸,就会笑起来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
  小泥鳅点点头。
  只有顾璨和她自己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她会退一步。
  她是真怕。那是一种涉及她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惮。恐怕连陈平安自己,整座骊珠洞天,以及如今顾璨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都不知道缘由。
  因为这条小泥鳅,与李二那尾被装在龙王篓里边的金色鲤鱼,还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条四脚蛇,都很不一样。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这桩天大的机缘,就是陈平安本身的机缘!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并且有机会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但是陈平安凭借本心,赠送给当时同样是发乎本心、灵犀所致、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泥鳅的顾璨,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机缘,让它转为了顾璨自身的大道机缘。可对于小泥鳅而言,这不妨碍陈平安依旧是她的半个主人!
  虽说陈平安如今肯定无法驾驭已是元婴境的小泥鳅,但要说小泥鳅敢对陈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顾璨下死命令,她才敢。
  顾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鳅,天底下除了娘亲,就只有陈平安,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了。不当窑工的时候,当了窑工之后,陈平安都是这样的,只要手头有了丁点儿钱,他自己不舍得买的,只要我馋嘴了,他都会眉头不皱一下,还骗我他挣着了大钱,我是后来听刘羡阳说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鳅,你说,陈平安为什么生气呢?”
  小泥鳅摇摇头。
  顾璨转过身,头靠着桌面,双手笼袖:“那你说,陈平安这次生气要多久?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讲这些开襟小娘的事情,咋办?”
  顾璨流着眼泪:“我知道,这次陈平安不一样了,以前是别人欺负我和娘亲,所以他一看到,就会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他再生气,都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和娘亲已经过得很好了,他会觉得,就算没有他,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他就会一直生气下去,会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说啊,不是这样的,没有了陈平安,我会很伤心的,我会伤心一辈子的;如果陈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拦着他,我就只告诉他,如果你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坏蛋,我要做更多的坏事,要做得你陈平安走到宝瓶洲任何一个地方,走到桐叶洲、中土神洲,都听得到顾璨的名字!”
  顾璨伸出双手,捂住脸庞。这是顾璨到了书简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峡岛与娘亲过中秋节,一样是说到了陈平安。
  小泥鳅与顾璨心意牵连,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会跟着一起,她便也落泪了。
  楼船终于到达青峡岛。
  下船的时候,陈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递给那条小泥鳅,沉声道:“拿给刘志茂,就说让他先收着,等我离开青峡岛的时候还给我。再告诉他一句话,我在青峡岛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他一眼。”
  小泥鳅接到手里的时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蓦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差点就要变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峡岛渡口粉碎。就在她想要一下丢掉的时候,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拿好!”
  小泥鳅充满了畏惧,忍住剧痛,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古怪玉牌,寻截江真君去了。
  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顾璨谄媚无比。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麻烦跟婶婶说一声,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桌上有碗饭就成。”
  顾璨使劲点头,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便让青峡岛一个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不用大鱼大肉,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顾璨带路,陈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极慢。
  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饭,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就故意脚步放慢了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
  顾璨耷拉着脑袋:“猜出来了。”
  陈平安又说道:“有些话,我怕到了饭桌上,会说不出口,就不敢说了,所以见到婶婶之前,可能我会多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我希望不管你爱不爱听,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你先听我讲完,行不行?我说完之后,你再说你的心里话,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什么。”
  顾璨嗯了一声:“你讲,我听着。”
  陈平安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显露不出来,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那种疲态,无法掩饰。
  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孩子,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太着急,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刘志茂,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青峡岛的山顶:“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我很快也离开了,开始行走江湖,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变成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力气大一些的,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喝了酒,见着了路过的孩子,就一脚踹过去,踹得孩子满地打滚。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第一件事,就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过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会不会慢慢变成气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脚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会不会被陈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要为去杨家铺子抓药花好些铜钱,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发愁。我很怕这样。
  “可是怨不得别人,怪我,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为什么就不肯绕路,耽搁几个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去亲眼看看他和他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好像混得还不错,就觉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有出息了,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再去看他也不迟。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你杀青峡岛供奉,杀你那个大师兄,杀今天的刺客,我陈平安只要在场,你不杀,杀不了,我都会帮你杀!这样的人,来得再多,我都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了一万个,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我就只怪自己拳头不够硬,剑不够快!因为我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用讲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告诉我陈平安,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我不杀人立威,别人就会来杀我,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杀了之后,你顾璨心里那个坎,过得去,我陈平安,过不去。我会想,那么多人,几十个,几百个,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就是几十个几百个泥腿子窑工。然后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死;那个当年给一个醉酒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没死。”
  陈平安停下言语,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走吧,婶婶还等着我们。路再难走,总要走的。”
  两人并肩前行。
  陈平安缓缓道:“我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
  “别人讲不讲理,我不管。你顾璨,我要管,管了有没有用,我总要试试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刘羡阳,还有你,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天下这么大,小镇那边,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来,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来了,只要压到了你们,我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试试看,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来,那我就是死,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在骊珠洞天,为了刘羡阳,陈平安试过,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在书简湖,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气神。
  不一样的经历。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就像一条路边的狗。
  “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我只是听到了,也不会管,不会来池水城,不会来青峡岛,因为我管不过来,我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没有管;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我没有管。在蛟龙沟,我管了,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在老龙城,我管了,我被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这个世道,你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不讲道理,也是一样!蛟龙沟那条老蛟,被剑修差点铲平了,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他们是如此,你顾璨一样,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在底下团团圆圆!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我只要返回家乡,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还是我有钱了,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临近那座灯火辉煌、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陈平安眼神黯然,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也没力气再说什么,所以到了饭桌上,你说你想说的,我都会听着。”
  顾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出声。
  府邸很大,过了大门,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穿着华贵的顾氏站在大堂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边,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顾氏其实内心深处,愧疚极重,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她是心肠歹毒了一回的。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死了算数。
  陈平安笑道:“婶婶。”
  顾氏哽咽道:“好好好,与我家璨儿一样,过得都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赶紧进屋,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的,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
  陈平安说道:“麻烦婶婶了。”
  顾氏瞪了一眼:“说什么混话!”
  陈平安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子,落座。
  虽然是家常菜,可还是极为丰盛,摆满了一大桌子。
  顾氏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云泥之别。
  顾氏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不爱喝酒的顾璨,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顾氏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张大圆桌,顾氏坐主位,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
  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吃饭之前,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
  顾氏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仍是笑容不变:“行啊,你们聊,喝完了酒,我帮你们倒酒。”
  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覆盖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觉得我顾璨,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顾氏心一颤,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双手在桌底下使劲拧着衣角。
  顾璨继续道:“只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与他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讲,我顾璨很厉害的,小泥鳅更厉害,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我的好师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谋杀当中?
  “你可能会说,未必就有。对,确实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说谎,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可我就只有一个娘亲,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我为什么要赌那个‘未必’?”
  顾璨站起身,怒道:“陈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但是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我顾璨没有做错!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顾璨脸色狰狞,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某个人,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有着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这个地方,就是与虎谋皮,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我就会冻死,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和娘亲就会渴死饿死!陈平安,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来偷我娘亲的衣裳,这里的人,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顺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脚!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保护好我娘亲。
  “陈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会打我骂我!”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下次见到我和我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却没有走远,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陈平安坐在原地,抬起头,对顾氏沙哑道:“婶婶,我就不喝酒了,能给我盛一碗饭吗?”
  心中惶恐不安的顾氏赶紧擦拭眼泪,点点头,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饭。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饭,就这样摆在桌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颤抖,最后没有拿起筷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那碗饭旁边。
  那本书,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翻阅了那么多次,依旧齐齐整整,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唠唠叨叨了无数遍,结果被老人又赏了一顿拳,教训说练武之人,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
  给心爱的姑娘看过,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因为要识字,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才给她看的,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上的那点拳法,会偷学。
  一饭之恩,是活命之恩;一本拳谱,还是救命之恩。
  陈平安咬了咬嘴唇,没有转头,轻声道:“顾璨,我们当时就说好了,这本拳谱,是我跟你借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顾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当时说要还,我根本就没答应!你要讲道理!”
  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陈平安,你不要这样,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一直是这样的。
  陈平安没有说话,拿起那双筷子,低头扒饭。一直到吃完那碗饭,他都再没有抬过头。
  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顾氏脑袋低垂,浑身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怒。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轻轻喊了一声:“顾璨。”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大声道:“在!”
  陈平安缓缓道:“我会打你,会骂你,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不会就这么丢下你。”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嗓音不重,但是语气中透着一股坚定,既像是对顾璨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迈过去了。如果迈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
  顾璨破涕为笑:“好的!说话算数,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刚刚略微放松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之前在来的路上,说在饭桌上,我只听你讲,我不会再说了。但是我吃过这碗饭,觉得又有了些气力,所以打算再说说,还是老规矩,我说,你听,之后如果你想说,那就轮到我听。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听的人,讲与听的人,都不要急。”
  顾璨笑容灿烂,挠挠头问道:“陈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吗?我可还没吃饭呢。”
  陈平安点点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顾璨抹了把脸,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陈平安反悔,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要离开这间屋子和这座青峡岛,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坐下开始低头扒饭。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学陈平安,吃饭是这样,双手笼袖也是这样。那会儿,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两个人一起笼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说骂人的功夫,损人的本事,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很多了,所以往往是陈平安被顾璨说得无话可说。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然后转头,对妇人说道:“婶婶,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在门外徘徊不去,你还会开门,给他一碗饭吗?还会故意跟他讲,这碗饭不是白给的,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
  顾氏小心翼翼斟酌酝酿。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不太会了。
  “当然,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哪怕婶婶当年那次不那么做,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
  “所以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还有那让我稍稍心安一些,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吃过了饭,我肯定能还上。”
  顾氏转过头,抹了抹眼角。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可是婶婶,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只相信善有善报,忘了恶有恶报。
  “我今天这么讲,你觉得对吗?”
  顾氏仍是默默垂泪,不说是与不是。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都会变得不好,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平安懂这个,所以哪怕顾璨说了当年顾氏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应该感恩的,就感恩一辈子。后边发生了什么,对也好错也好,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可春暖花开后,还是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唯一的不同,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别人。所以今天先前在饭桌上,他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听完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婶婶你放心,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不用这样,我也没这个本事,我就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没错’的事情。我留在这里,不耽误顾璨保护你,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
  陈平安问道:“可以吗?”
  顾氏神色犹豫不决,最后仍是艰难点头。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轻声说道:“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顾叔叔虽然死了,可其实……不算真死了,他还在世,因为成为了阴物,但这终究是好事情。我这趟来书简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不是什么‘万事无忧’。所以,我来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顾璨的所作所为,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却突然没了。我爹娘都曾经说过,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我不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更像读书人的男人,也伤心。”
  顾氏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无关对错的。
  陈平安缓缓道:“婶婶,顾璨,加上我,我们三个,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我们都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婶婶跟我,都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才活着,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才活着,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是什么。话说回来,在这一点上,顾璨,年纪最小,在离开泥瓶巷后,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因为他才这个岁数,就已经比我,比婶婶,还要活得更不容易。因为我和婶婶再穷,日子再苦,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每天担心的是死。
  “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问一个‘为什么’。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可能我们想了这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所以久了,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好像多想一点点,都是错,自己错,别人错,世道错。世道给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好像都成了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总觉得一心软,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们,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别人一出生就有了,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凭什么别人家里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读了很多书,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对了,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得更好。到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顾璨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那个小女孩只是跟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让她活得更轻松,更好。
  “谁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想每一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时候想,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去老龙城,去倒悬山,去桐叶洲,去藕花福地,在回家乡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总还是有对有错吧?”
  顾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顾氏看了看陈平安,再看了看顾璨:“陈平安,我只是个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我们娘俩好好活着,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才有今天这个机会。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我丈夫,顾璨他爹,还活着,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陈平安,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不会怪婶婶的。”
  顾氏看着陈平安的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来找璨儿,不管你说了什么,璨儿都是很开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兴。”
  顾氏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泪眼婆娑道:“见到你长高了,长大了,平平安安的,婶婶更要喝一杯,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
  陈平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啧啧道:“头发长见识短?这个泥瓶巷妇人,不是一般的厉害了。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崔东山一直在装死,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崔东山其实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之后的一切,与崔瀺一样,崔东山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陈平安所说,只是徒劳罢了。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最根本脉络,大不相同。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顾璨却没有,对于他来说,家乡泥瓶巷,再到书简湖,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更何况,顾璨秉性如此,喜欢钻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极端。别说是陈平安,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顾璨的极端,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所以才说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多难得?陈平安知道,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临死之前,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陈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会鼓腹鸣不平,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对下边的人,说任何道理,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都是空谈。因为内心深处,会不断告诉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阳春白雪,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听了,真听进去了,就是找死。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已经是天壤之别。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年纪还是太小,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顾璨眼中看到的,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懂,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观陈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位置对调,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走了很远,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然后苟活了下来,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其实你的先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崔东山板着脸:“你这双老狗眼里头,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崔瀺不以为意,微笑道:“这趟登上青峡岛,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两个说法,四个字,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切断与圈定。
  “楼船上,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拿出来,摆在两个人眼前。不然在楼船上,陈平安就已经输掉了,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试探那名刺客,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该杀,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试图以此感化顾璨,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万事休矣。
  “下船后,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为元婴境修士、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让这个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
  “到了饭桌上,吃过饭,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顾氏摘出来,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影响顾璨。
  “不然,这就是一团糨糊,加入他陈平安后,只会更乱。”
  崔东山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有用吗?不还是个死局?”
  崔瀺点头道:“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接下来做什么,都是产生新的心结,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又如何?毕竟有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使劲敲门,大声喊冤,日日夜夜,责问陈平安的……良知。第一难,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第二难,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别人嘴里听来的、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第三难,难在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到底能否坚守本心。第四难,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最难在三、四。第三难,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第四难?”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难在有无数难。”
  崔东山报以冷笑。
  崔瀺不以为意:“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这一难,当我们看完之后,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杜懋。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阿良。不过很可惜,陈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为走到那一步,陈平安就已经输了。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离开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你离开这里,是急着去投胎吗?”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东山:“你得学学你家先生,要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你觉得呢?”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什么装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还摆在那里,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可青峡岛这张桌子,是哪怕人都还在,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团圆的筵席?不算了。”
  陈平安被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独门独院。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顾璨关上门后,想了想,没有去找娘亲,而是一个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
  她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确认真假后,好像吓傻了。”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她:“我就说嘛,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以前还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
  她轻轻叹息。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妇人。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不在他们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各个岛屿上被牵连地相当于“诛九族”的蝼蚁身上,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龙窑学徒身上。
  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小泥鳅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她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小泥鳅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个个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个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了,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便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甩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还不是只能受着。再说了,被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都没有生气。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向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因为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却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审大小,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彻底想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已经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然后,顾璨就来了。他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而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就将她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也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说有一天当这个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他又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个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女子;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被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子,让三个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个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个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个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成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个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个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作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干吗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紧皱的眉头。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弋。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但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顾璨,这样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这是因为在桐叶洲,遇到一个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并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是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越发茫然,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又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会记一辈子。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我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枚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芦,是因为我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就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给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会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我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嘴馋什么,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被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得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多大?”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个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内心的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你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的齐先生,没有泥瓶巷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地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他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个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是不讲了,但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这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可以选择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是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瀺,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字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这个大骊国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刚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陈平安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睛,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的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顾璨又不会认错。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陈平安向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原本已经有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捷径,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以及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是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看谁,都眼神明亮。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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