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郡主慢走。”甄岢停在了不远处,朝她作揖道。
  孟妱微微敛起笑意,朝他轻轻颔首出了正堂。
  回至屋内时,见李嬷嬷坐在外间的小榻上翻着眼前一包花红柳绿的东西,她走近一瞧,都是些孩子穿的小衣裳。
  孟妱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个虎头帽,道:“这是嬷嬷要送给长姐的?”
  李嬷嬷怔了怔,问道:“大姑娘有喜了?”
  孟妱点了点头,抿唇应了一声。
  嬷嬷瞧着她的眼色,心里也多些酸楚,她知孟妱这几年来也都一直想要个孩子的。如今……
  “大姑娘有人疼呢,也轮不上老奴,”李嬷嬷淡淡笑了一句,接着指了指那顶小虎头帽,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孟妱复细细端详了一番,“记得什么?”
  李嬷嬷又从那堆小衣裳里扯出了几件小鞋儿肚兜儿,“这都是你小时穿戴过的,皆是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孟妱知道,这句夫人,说的是她的母亲。她从未见过的母亲。
  她伸手缓缓抚上小帽儿上的刺绣,甚是精细,从前只听嬷嬷说过,母亲是大家闺秀,不仅颇通琴棋书画,更是有一手好针黹。
  “那时夫人还怀着你,老奴怕她累着,想替她与你做些小衣,”嬷嬷拿起一件大红色的小袄,轻轻叠了起来,“她非是不肯的,硬是要亲自做给你才是。”
  李嬷嬷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笑了笑:“你可不知,你娘疼你比疼哥儿还要多些。”
  “定是因哥哥比我顽劣,”孟妱只随口说了一句,她并未注意到李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她接着道:“母亲确是疼我。”
  “她将命都给了我。”
  孟妱忽而觉着,或许爹爹偏疼长姐与哥哥,只因母亲是生她而死的。她摸了摸小帽儿上的眼睛,是用墨玉做的,栩栩如生。
  李嬷嬷见她心绪低落,忙道:“嬷嬷要将这些小东西都收紧起来,日后等你有了孩子,再给它穿。”
  孟妱顿了一瞬,脑中骤然闪过前夜与沈谦之纠缠之事,鼻尖一酸,道:“嬷嬷,今日我想出去逛逛。”
  *
  孟妱披着一件白狐的氅衣,未坐小轿,只漫步走在了街上,心乱如麻,她使劲甩了甩头。
  “前头的人快散一散,莫要挡着沈大人的马车。”
  街上的百姓都知上任大理寺卿无能,圣人将其撤换又命承英殿大学士主办此次盗窃案。沈谦之虽是内阁七位大学士中最年青的,却也是办事最多的。
  年少有为、血气方刚,比起那些精于谋算己利的老臣,百姓却更信任这样的人。
  孟妱听见这样的喊叫声,下意识撩起氅衣的帽子,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实。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轿上挂着沈府的牌子,帷幔翻飞间,她瞥见了车内人的侧脸,或是日光的缘故,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街道两侧都是让路的人,孟妱被挤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见沈谦之的马车驶来时,她还是避过了身。
  直至那马车走远,她才继续向前走,停至一间药铺前。
  “大夫,这回的药总该能让我怀上了罢。”柜前一个与孟妱年纪差不多的妇人,一脸焦虑的问道。
  “这些药只是调理身子的,首先,你得平心静气,先去喝了罢。”对面站着的郎中模样的人,有些不耐的道。
  见那妇人走了,孟妱才缓缓上前,思及自己要说的话,脸不免先红起来。
  那郎中瞧见孟妱挽着妇人髻,又是这般形景,只当她同那些妇人一般,便直接道:“求子之事急不得,先把把脉罢。”
  孟妱连忙摆了摆手,“我……我想要一些避子的汤药。”
  闻言,郎中怔了怔,一般要讨此药的多为男子,且不是给勾栏里的女人便是给什么见不光的女子。这般年纪的妇人来讨,倒是少见。
  郎中轻咳了一声,问道:“几时行房的?”
  孟妱头次来买此药,更不知还要答这些,一时间正思量如何开口,只见那郎中又张了口,恐他再问一遍,忙回道:“两日、两日前。”
  孟妱将药拿回了王府,只与李嬷嬷说,是调理身子的药。
  夜晚,嬷嬷便煎好与她端来,半哄着道:“这回的药可是夫人自己买的,莫不能再嫌苦了。”
  孟妱笑着接过汤药,靠近便是一股呛鼻的苦味,她捧着避子汤,竟未有一瞬的犹豫,直灌了下去。
  李嬷嬷安置好了炭盆才离去,她躺在榻上,锦被遮得严严实实,一阵清风透过窗纱吹进,眼角落了颗珠子。
  *
  十二月二十五日。
  正值太后寿宴,诸宫妃命妇皆先入寿康宫献礼问安,后与太后共往宝华殿庆贺寿辰。
  温贵妃倚在紫檀木的暖榻上,乌黑柔亮的青丝垂在身后瞧着蹲在一旁给她染蔻丹的丫鬟,悠悠的道:“可小心着点子,本宫已许久不曾见着陛下了,今日再不能让那新入宫的小贱人得逞了。”
  温贵妃虽已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温承奕的一副好皮囊便是随了这姑姑。
  “此次太后娘娘寿辰是娘娘亲自置办,又贴了不少梯己进去,陛下定能知晓娘娘孝心,对娘娘另眼相看的。”一旁站着的侍女缓缓说道。
  听了此话,温贵妃脸上的笑意并不显,似乎更是有一丝苦意,哼笑一声道:“另眼?”旋即又哀叹一声,“那让他另眼相看的人,早就死透了。”
  说话间,一个嬷嬷从殿外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欠了欠身,回道:“娘娘,老奴方才……”
  温贵妃瞥了一眼已染好的蔻丹,摆了摆手,殿内的几个侍女便躬身退下了,她这才轻启朱唇,问道:“怎的了?”
  “老奴方才从寿康宫过来的路上,碰见那李姑姑了,她是随怀仪郡主一同入宫的,眼下估摸正要往寿康宫去的。”
  温贵妃忙撑起了玉臂,面露忧色:“她可曾看见你了?”
  嬷嬷连连摆手,“敦肃王府的杜氏与那庶女也一同进宫了,一行人走在一起,她绝没有瞧见老奴的。再说,当年在太子府,老奴也只与她公事过几日而已,这么些年了即便见了,她也不一定认得出奴婢的。”
  温贵妃细长的柳叶眉不禁蹙起,嗔道:“你还是谨慎着些为是!”
  那老嬷嬷忙道:“奴婢知道奴婢知道,老奴虽在宫外待了几年,这宫里的规矩还是没有忘的,必不会让娘娘失望。”
  温贵妃脸儿上露出了几分不耐,又懒懒的躺下了,阖目道:“李家那姑娘如何了?”
  嬷嬷回道:“娘娘一番精妙安排,如今一切顺当着呢,小鱼已经咬钩了!”
  温贵妃轻笑了一声,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狠意,“甚好,本宫已经不能再等了。”
  近日朝臣们上谏立储的折子已越来越多,陛下却还只一味的搁置此事,不就是想将皇位留给那个贱人的种。
  思及此,她方才染好蔻丹的修长葱指不自觉的戳进了手心,她当真是不明白,一个已为人妇的低贱妇人,为何就这般让他放不下。
  “唉哟,娘娘当心啊,可别折了这水葱般的好指甲。”那嬷嬷忙谄媚着笑道。
  温贵妃轻抚额揉了揉,淡淡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这婆子退下去后,方才的侍女才缓缓走进来,瞧着她离去身影,不禁俯身对温贵妃道:“娘娘,这样的人,靠得住么?”
  温贵妃轻舒了一口气,徐徐道:“这样没根基的人,用不着的时候才好处理。”
  侍女忙福身道:“是奴婢蠢钝。”说着,她轻拿起小几上放着的一柄小团扇,徐徐给温贵妃的玉指扇着风。
  少时,看着那葱指上的蔻丹已干.透了,侍女轻扶起温贵妃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往宝华殿去?”
  “着什么急?去的早了还是帮衬着布置,本宫近日已够累的了,不急,慢慢儿的去。她们谁爱显风头,让她们去好了。”
  温贵妃到宝华殿时,寿宴还未开始,宫妃命妇已落座。宫中后位空悬,且贵妃只有一人,自然与她留着最尊贵的席位。
  走上座时,她往下瞥了一眼,杜氏母女在中后方坐着,孟妱则同几位郡主一齐坐在公主们的旁侧。
  她的视线在孟妱的脸上停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几位货真价实的公主郡主,并不将孟妱放在眼里,围在一处攀谈并不理会她。
  须臾,温贵妃所出的六公主伴着太后款款入席。不多时,门外便起了通报声:“皇上驾到。”
  众人皆起身跪地行礼,礼毕便见皇帝之后浩浩荡荡跟了一行人,皆是肱骨重臣。右侧是首辅冯英德,左侧却不是次辅司冶,而是穿着靛青色仙鹤纹官袍的沈谦之。
  此前便有人传言,皇上有意提沈谦之的官位,以替次辅司治,如今看此站位,心内便更笃定了几分。
  须臾,孟妱身旁坐着的几个郡主便窃窃私语起来,一面说着还不时的瞟几眼孟妱。
  年少有为的内阁大学士,却娶了个有名无实的郡主,自是令人不入眼的。
  从前,这样的目光,她便没少受,也因如此她并不大爱进宫里来,尤其是此等宴席。只去寿康宫陪太后抄抄经书,便也罢了。
  如此想着,她不免微舒了一口气,至少以后,这样的目光便不会再有了。似是为了与过去割裂,今日她特意穿了艳色的衣裳来,却见旁侧的几位郡主皆是仙气淡雅的衣着,倒显得她格外惹眼。
  孟妱敛了敛衣袖,不禁有些心虚的四下望了一眼。
  偏生撞上了沈谦之幽深的眸子,只一瞬,她便如寒气侵体般轻颤,忙垂下眸子。
  太后略说了几句话,皇帝便道:“都入席就坐罢。”
  此话一出,众人才缓缓坐了下来,孟妱不再瞧向别处,只垂眸瞅着眼下的菜馔,见其他人都举起了酒盏,她也不自主的端起抿了一口。
  辛辣入喉,她不敢所有动作只深抿着唇。
  这时,身侧之人递过来一盏茶,她忙接过,正要颔首致谢时,生生僵在了原处。
  “大……”孟妱方张了张嘴,余光瞥见四下皆坐满了人,且她也未听到任何礼部的风声,想必,他还未将和离书上呈礼部,也是,近日城中盗窃案闹得紧,他该无暇顾及此事。想了想,她还是改口道:“夫君。”
  孟妱原以为和离应是他所愿,却见沈谦之脸色铁青,虽有疑惑却也不愿再问,今后他的事,该与她无关才是。
  她喝罢茶,便将茶盏轻放回桌上,目不斜视,只将手端庄的放在食案下。
  倏然,孟妱倒吸了一口气,引得旁坐的人都望了过来,她的脸便更红了。
  “大人……”
  孟妱将声音压的极低,近乎嘤咛的唤了一声。
  此时她案下的双手正被沈谦之冰凉宽大的手紧紧的握着,为了不使旁人瞧出来,她尽量坐得端正,亦不敢去看他。
  第23章 和离(二)
  半晌,那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小,她不得不转过杏眸。
  沈谦之就这么直直的盯着她,出言讽刺道:“这又是你的新花招?”
  孟妱不禁朱唇微张,她怎会用和离书去玩闹?罢了,如今他不信她也是该的。
  见她沉默不语,沈谦之的手渐渐捏的更紧了,“上回在崇光门外,你是不是料定我会去。”他语气笃定根本不是在寻求她的回应。
  可那里对孟妱来说,意义不同,是沈谦之初次救她的地方,她又怎会在那里骗他,何况,她确实未想过沈谦之会来。
  即便知他会不信她,还是开口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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