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放手,凭什么……这样逼我?”
  “凭什么,要我也……”
  要我也爱你。
  喉咙里像被塞了块棉花,泪腺仿佛不受控制,时濛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继续掉眼泪。
  哭是弱者惯用的伎俩,他现在拥有一切,什么都不缺,有什么好哭的?
  或许不是恨傅宣燎,而是气自己懦弱无能。
  他早该没有期待了,面对傅宣燎的步步紧逼,也早该心如止水,从容应对,可在听到那三个字的刹那,他同时听见心里发出松动的声音。
  垒得高耸入云的山峰,如同被地震摇撼,簌簌掉下几块碎石,原本稳固的山体也晃动得厉害。
  而傅宣燎,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以前他冷眼旁观,甚至在关键时刻给几欲崩塌的山体致命一铲,如今却疯了似的站在山脚下,敞开怀抱接住坠落的碎石,哪怕被砸得遍体鳞伤,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它悉心保护。
  然后重新堆砌起来。
  “是啊,我凭什么。”傅宣燎也嘲讽自己。
  迟来的后悔和深情百无一用,可他除了驻守原地,别无选择。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傅宣燎说,“整整好了两辈子,上辈子是你在等,这辈子换我来。”
  他收紧双臂,将错失许久的珍宝牢牢抱在怀里,无声地诉说着害怕失去。
  “我怕我的好运用完,没有下辈子了。所以这辈子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会给你,不会再让你逃走。”
  最后,哭到没力气的时濛是被傅宣燎抱到床上的。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再一通折腾,天边都已泛起灰白的亮光。
  时濛歪着脑袋盯窗外看,抬手摸到开关,将头顶唯一的光源灭掉,屋里也变得灰蒙蒙的,黎明前冷色调的宁静。
  傅宣燎洗澡很快,也许是刻意加快速度。匆忙将身上的汗渍冲去,他胡乱套上衣服疾步回到房间里,看见床上隆起的一团,才把干毛巾搭在头上,边随手擦头发边慢吞吞走进去。
  “我用了你的毛巾。”傅宣燎说,“白色那条。”
  黑黢黢的头顶从被窝里全探出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时濛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
  傅宣燎便走到他旁边,坐在床沿,和他一起看向远处界限分明的屋顶和天空。
  看了一会儿,把毛巾搭在肩上,忽地出声道:“我经常梦见你,从很久以前开始。”
  蜷在被窝里的时濛眨了下眼睛。
  “梦里的你和现实中一样,漂亮,可爱,还温柔,总是对我笑。”
  时濛懒得开口,在心里说,从来没有人用“温柔”形容过我。
  果然,傅宣燎下一句就是:“可是你对我,一点都不温柔。”
  “你把我捆住,大吼大叫地命令我,还总是咬我。”说着,傅宣燎抬手摸了下嘴角,又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让我觉得很丢脸……还很痛。”
  时濛不知道傅宣燎为什么要说这些,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在翻旧账,在兴师问罪。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段关系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时濛从不认为自己全然无辜。
  可是傅宣燎接下来说的话,超出了他的预料。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你本来就该是温柔的,很久以前的曾经,你就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后来,那么多本不该由你承担的灾祸落在了你身上,你被逼到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伪装自己,把温柔藏起来。”
  “是被我、被我们,逼到的这一步。”
  心脏的震颤后,是像要把灵魂抽走的空茫。时濛无意义地扯了下嘴角,说:“没见过你这种人,非要把罪名揽上身。”
  针对的是傅宣燎的一番话,颇有含沙射影之前他认罪被抓进局子里的事。
  傅宣燎自是听出来了,因此也笑了下,却没有抱怨也不含自嘲。
  “我乐意。”他说,“我还怕不够,再来一波也照单全收。”
  在时濛再次骂他疯子之前,傅宣燎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主动回答了这样做的原因:“梦反应了我潜意识里的愿望,我想要你的温柔,想要你对我笑,因为你是时濛,是我喜欢的人。”
  所以他记不得时沐的样子,因为那只是一具皮囊,他真正执着的,是那个爱着他、给他温柔美好的虚幻影子。
  而真相浮出水面后,那些让他心动的节点与时濛一一重叠,黑白变成彩色,他喜欢的人,才有了生动具体的样子。
  真正的爱,从来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与日俱增。
  “那时沐呢?”
  歇斯底里后的时濛,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冷静,冷静到非常介意的事也不再耻于问出口。
  反正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
  时濛甚至将这个问题具体化:“你说过只会喜欢他,不可能喜欢我。”
  沉寂几秒,傅宣燎才说:“不是不可能,是不能。”
  当时他身上套着枷锁,所有人都提醒他不可以忘记,他越是害怕忘记,就越是急于远离。后来他才知道,时濛对他来说并非只是诱惑,更是赖以生存的氧气。
  他早就该面对自己的心。
  不确定时濛能否明白他的意思,傅宣燎将复杂的事情做了简化:“总之,我喜欢的是你,只有你,以前是你,以后也是你。以前你没了我不能活,现在是我没了你活不下去。”
  似是回想起与“活”相对应的那个字,时濛哆嗦了下,即便还是将信将疑,到底没再咄咄相逼。
  “你现在说什么都行。”他累了,没什么力气地说,“你就是仗着我还……”
  说不下去,由厚脸皮的傅宣燎替他补全:“对,我就是仗着你心软,仗着你对我……还有爱。”
  傅宣燎都觉得自己卑劣,可他必须、也只能这么做。
  他可以坦荡地承认是喜欢的,是渴望的,是错了想要纠正和挽回的,只求时濛承认是恨的,是计较的,是想要被爱的。
  在他们这里,爱可以全无理智,也可以互相算计。
  而被“屈打成招”的时濛,面对傅宣燎将他藏匿了许久的心迹就这样挑明,暴怒之后的无奈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罕见的情绪。
  他不想让傅宣燎瞧见,便偏过脸,面向墙壁。
  然后启唇,缓缓道:“天没亮的时候,在便利店对面的那条街上,我回头看了一眼。”
  刚过去没多久的事,傅宣燎自然记得。时濛走了多久他就跟了多久,他还记得那时起了一阵风,时濛转过头,给他的第一个眼神却并不冷冽,淡然中有种莫名的安心。
  “其实可以不用回头看的。”时濛接着说,“但是我回头了。”
  由于时濛鲜少挑起话题,傅宣燎摸不清他的路数,也不知道他提起这件事的目的为何。
  是让我猜他为什么回头吗?
  不过时濛亦有不说废话的习惯,把问题丢出来,关子也不卖,就主动告知答案。
  拧着脖子的别扭姿势让时濛的声音有些模糊,哽咽中是一种由不得他隐瞒的无可奈何。
  他说:“因为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傅宣燎一时怔忡,不知是为了时濛终于在他面前露出类似委屈的情绪,还是这短短一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
  处在混乱和讶然的交织中,他还是先将这句话“翻译”出来。
  其实不用回头,却还是回头了,时濛想说的是——
  我嘴上说着让你走,可身体和心,却诚实地希望你留下来。
  第57章
  天像被轻轻抹开水汽的玻璃窗,一点一点释放光亮。
  屋里的人却甘愿待在黑暗中,用棉被盖着头,摸黑啄吻彼此的脸,像两个绝望的人,互相抱着取暖。
  被窝里被体温熏得暖热,刚洗过澡的皮肤表面又变得湿黏。起初时濛还推了几下,让傅宣燎滚出去,后来花光了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连他最擅长的疼痛吻也丧失了威力。
  傅宣燎还穿着那件衬衫,着急出来扣子都没顾上系,时濛纤长的手指越过垂落的前襟,触到他胸前的那片纹身,以及落在正中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会儿傅宣燎知道疼了,倒抽一口气,说:“好准头,正好按在文身上。”
  说的是那燃烧的烟头。
  时濛抿抿唇,闷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傅宣燎安慰他,“下回我重新画一幅,文在背上。”
  时濛说:“不要。”
  “为什么?”
  “……丑。”
  傅宣燎先是一愣,而后胸腔振动,忍不住笑起来。
  “是嫌我画的丑还是文在身上丑?”他追问,“难道是都丑?”
  时濛不想理他,偏过脑袋作势要睡了,傅宣燎扣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躲,他气急败坏地又去拽傅宣燎的衣领。
  这回不是吻,而是警告。
  “你不准死,我不让你死。”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时濛双目圆瞪,这才有了点凶狠的意思,“如果死了就能解脱,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说着要互相折磨一直到老到死的威胁话语,其中意义却并非如此。
  傅宣燎听懂了,因此他非但不怕,还十分乐意继续受“折磨”。
  他眼眶发胀,却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那我得长命百岁了。”
  为了偿还,为了被你折磨。
  为了我们彼此都不再孤单。
  时濛在清晨时分终于合上眼睛,沉入睡眠。
  他睡了多久,傅宣燎就托腮看了多久,几次被清浅的呼吸和阵阵扑鼻的体香弄得心痒,到底没敢造次,最过分的动作,不过用手轻轻捋了捋时濛柔软的鬓发。
  晨雾散去,自然光洒进屋里,怕光线影响时濛休息,傅宣燎起身去把窗帘拉上,抬腕看表,刚过七点。
  他没有乐观到认为经过昨天,时濛就可以向他敞开心扉,他们俩的关系就可以走上正轨。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只是按照轻重缓急处理,并没有将该做的忘到脑后。
  走回床边,傅宣燎弯下腰,将一个亲吻落在时濛的眼皮上。
  昨天这里流了许多眼泪,原本薄薄的眼皮都微微发肿,即便如此,上面青蓝色的血管依然清晰可见,浓长睫羽随着呼吸起伏,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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