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运气从天而降

  我第一次见到温昶是在公寓楼的电梯间里。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飞行服,深色裤子配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站在电梯角落,牵着他的大狗。见到我上电梯,他就把狗拦在身后。
  而我呢,我透过电梯的镜面,看到自己一身粉色卡通的珊瑚绒睡衣,对,就是最土气,最穿不出门的那种,我甚至觉得那一瞬间,衣服印花上卡通人物的笑脸都是在嘲笑我的邋遢。
  温昶见我半天没按楼层,就开口问:“小朋友,你也去车库吗?”
  我转头一看,他按的是负一楼。
  真的很奇怪,我至今也不知道温昶那天为什么去车库遛狗,那时候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狗,没问出口。
  “对,我帮我妈拿东西。”我摊开手掌,把手里的车钥匙给他看。
  温昶就只点了点头,反倒是他的狗好像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被他拦在角落却一直想往外钻。温昶用力拉住牵引绳,叫了几声狗的名字安抚它。
  我站在一边像看热闹,看着挣扎的大狗,也有些兴奋地说:“你不用拉他脖子了,我不怕狗的。”
  温昶果然就松了手,抬起头笑说:“你是整幢楼里唯一不怕狗的小朋友了。”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朋友,但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居然无耻地只有一个念头: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连眼睛都是在笑的。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是真的。
  听温昶这样说,我就故意伸手去摸他的狗,以表示我真的不害怕。但也就是这一伸手,让我手臂上多了两道狗爪印:他的狗太热情了,直接朝我扑了过来。我也没想到平时被老师家长还有许南佳骂皮厚的我,原来这么细皮嫩肉。所以那天下午,我不仅去车库拿了我妈落在车上的手机,还顺便去了趟疾控中心。依旧穿着我那件土兮兮的睡衣,但我很高兴,并且觉得这五针狂犬疫苗太值了,因为温昶一直陪着我。
  那天温昶一直在和我妈道歉,和我道歉,我妈知道我一向毛手毛脚,就没有多和温昶计较,我当然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件事说起来倒是有些像我碰瓷了他的狗,目的不是钱,是人。
  也因为这件事,我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我叫金满,是一小三二班的纪律委员。
  因为害怕温昶心里有所芥蒂,事后我还一直反复和他说:我还是不怕狗。
  不过我其实不是这幢楼里唯一不怕狗的小朋友,因为还有另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他住在我家对门,也是一小三二班的小学生,而且,他是班长,职位压我一头。
  温昶是我在九幢发现的宝藏,所以我谁也不分享。但是谷小屿是个跟屁虫,而且因为他住在我家对面,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
  温昶经常会在晚饭后下来遛狗,如果我一个人碰到他,都会过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但如果有人一起,我就会假装看不见,故意绕道走开。可是很不幸,那天我和谷小屿留在学校里出板报,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温昶的遛狗时间,好巧不巧,就在电梯口跟他撞了个满怀。
  我假装眼瞎,温昶却不知道我的心思,十分友好地跟我打招呼,他说:“小满,这么迟回家呀。”
  谷小屿是自来熟,温昶明明是跟我打招呼,他却抢着说:“哥哥,这是你的狗吗?我经常在阳台上看到你们在草坪上玩球,原来你也住在这栋楼。”
  温昶的注意力果然就被谷小屿吸引了去,说:“对啊,它叫阿录,你也喜欢狗吗?”
  糟糕,我九幢唯一不怕狗的头衔不保。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快的反应,立刻拉了谷小屿进电梯,在关门的瞬间对温昶说:“他才不喜欢,他最怕狗了。”
  谷小屿对我稀奇古怪的行为不怎么在意,却十分在意地问了句:“你认识刚才那个哥哥?”
  这也让我十分在意,一下子就对他警惕了起来。
  “对啊,怎么样?”我又想炫耀,又十分克制。
  “他叫什么名字?”谷小屿问。
  “不知道。”
  “你骗人,他都知道你叫什么。”
  “那又怎么样?”
  “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今天抄我作业的事情告诉金老师。”谷小屿威胁我。
  “那我就把你逃体训的事告诉你妈。”我也不甘示弱。
  “算了。”谷小屿手插进口袋里装酷,其实一点也不酷,“我不想知道了。”
  但谷小屿还是知道了。
  体育课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跑过来跟我说:“我知道阿录的哥哥叫什么,叫温永日对不对?”
  我噗嗤一声,把刚灌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谷小屿不认识昶这个字,其实我也不认识,这远远超过了三年级我们的词汇量。但我和谷小屿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读。这个字是温昶一笔一画写给我看的,他边写边教我:“这个字念昶,日要在永那一捺的上面,就是白天时间长的意思。”
  白天时间长,我从小记到了大。
  后来学了高中地理我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白天才会时间长。所以我不喜欢北半球的冬天。
  谷小屿是在业主名单上看到温昶的名字的,他顺便告诉我,意思是业主就是温昶。我听得懂,但不敢相信,这个房子居然是温昶的,他居然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可他明明还只是个高中生,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呢?
  就这样,温昶带着他的笑眼,带着他的神秘,还有他的狗,在我的生活里扎下了根,而这个根,今天被谷小屿给刨开了。
  我不算个感情迟钝的人,小时候打开电视被各大电视台强制反复观看《还珠格格》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对温昶的想法,已经逐渐从“我要是有一个温昶这样的哥哥就好了”变成了“我要是有温昶这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是的,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我喜欢温昶。
  就像小燕子喜欢五阿哥一样,但我不确定,温昶会不会像五阿哥喜欢小燕子一样也喜欢我。直到今天,谷小屿打破了我所有的期待和幻想,他跟我说温昶交女朋友了。
  这让我足足愣了三十秒,三十秒后我依然觉得不可能,五阿哥怎么会不喜欢小燕子呢,说出去谁信。
  于是我晚饭也没吃,跑到楼下等温昶,等他按照惯例来遛狗,然后创造一个偶遇。
  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所以操作及其熟练,每次都叫温昶看不出破绽,但我怀疑这可能被阿录看穿了,因为它每次从电梯出来都会对着我大叫。管它呢,反正它只是个工具狗。
  但是温昶今天没来。
  我一直等到小区里的路灯亮起来,等到我妈下楼来逮我,都没有等到温昶。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找温昶说什么,可能就是问一问他为什么交女朋友了,女朋友是什么人,至于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耐心等一等他的小燕子,这我不敢问。
  那天晚上我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在晚风里一边等温昶一边想着,所以感冒了。
  我妈是一中的数学老师,她在假期除了给我、我哥还有许南佳补课,还会在家里带一些学生,包括了谷小屿。
  他知道我感冒,就特地提早半个小时过来敲门,讲是探望我,其实没那么好心。
  果然,他开口就是:“你见过温昶哥的女朋友没有?又高又瘦,还很漂亮。”
  又高又瘦,人又漂亮。我知道所有班里的男生都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苏亚织才能成为班花而我不行。可我一直以为,温昶是不一样的。
  “没。”我躺在床上,抽了两张纸擤鼻涕,谷小屿帮我拿来垃圾桶,嘴上又不停地说:“好像是他的大学同学,那天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溜阿录,我在楼上看见了。”
  我和谷小屿的阳台,仿佛是我们俩监视温昶的两块宝地,我以前很乐意听他说他又看见温昶在楼下遛狗了,今天却听不进去。
  和温昶一起溜阿录这种事,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特权。
  “你烦不烦。”我拿起床上的一包纸扔过去,谷小屿躲开捡起来扔回来,说:“不吵你了,我写卷子去了。”
  原来我不是小燕子,我才知道。
  我一直没见到过温昶了,但是每天都见谷小屿,躲都躲不掉,我也没有办法。我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只有谷小屿带给我的这个坏消息,莫名其妙的像个仪式。
  我和谷小屿一起上了一中,但他其实已经甩开我一大截,我们不在同一个班,连同一个楼层都不是,因为只有学习最好的同学才配拥有一楼这个绝佳的位置。虽然我依然是纪律委员,他依然是班长,但一个是鸡尾,一个是凤头。
  还好,我还有成溢这个吊车尾的朋友,让我在垫底的位置没有那么孤单。
  我认识温昶的时候,个子还没到他的腰,现在已经只比他矮一个头了。谷小屿更夸张,那时候还没我高,却噌的一下长到了一米九,比温昶还要高。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长,他和成溢在校队打篮球,两个人每天猴子似的在篮球场里跳来跳去的,好像在故意拔个子。
  温昶已经读博士了,真了不起,我每天都想。
  我问许南佳:“博士是不是很难读?会不会很忙?”
  许南佳一脸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以后想读博士啊?”
  怎么可能呢,我连读高中都是被迫的。但除非温昶陪着我一起读。
  我不否认自己一直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所以为了得到答案,我依然说:“我可以试试。”
  许南佳说:“读博士很辛苦的,会掉头发的,进去还是个帅哥,出来就变阿哥了。”
  我觉得她在骗我,毕竟她从小到大没少骗我,如果又辛苦又会掉头发,温昶为什么会交女朋友?而且温昶才没有变阿哥。
  所以我没信,又去问了我妈。
  我妈跟我说:“小满,别想那么多,你现在就一门心思认真学习,其他事情都考上大学再说。”
  如果考上大学温昶就会来喜欢我,那我一定能和我哥一样,每每都考年级前三,而不是像许南佳这样,在垫底的位置苦苦挣扎。
  我躺在床上意识到,我完蛋了,我对温昶不过是见色起意,但我现在居然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假期一过,我更是没有机会见他,每天都是温昶的奶奶带着阿录下楼遛圈。谷小屿很喜欢阿录,阿录好像也很喜欢谷小屿,他们会在草坪上一起玩球,以前我也会加入,但现在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的躺椅上,因为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遛狗,也不喜欢玩球,我只喜欢温昶。
  我学苏亚织写日记,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挑了本又贵又重的皮质本子,在第一页上写:2014年9月24日,礼拜六,我希望温昶洗心革面,早日和女朋友分手。
  洗心革面?写完我又觉得这个词不大恰当,划掉重写:回心转意。
  好像更说不上了,我扔下笔,浪费了一本八十块钱的笔记本。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温昶分手了。
  依然是谷小屿告诉我的,他说温昶的微信换头像了。我还从来没注意过,原来温昶也会做用情侣头像这么烂俗的事情吗。
  不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为此我特意把那本被糟蹋了的日记本翻出来,翻到第一页供在桌前拜了拜,然后请谷小屿、成溢还有苏亚织来家里喝可乐,理由是迎国庆。
  “国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迎了?”成溢摆着张臭脸笑话我。
  我甘之如饴,因为国庆一到,温昶就会回来了。
  他果然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在阳台上看到他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进单元门,立刻转身走到房间里,在我无比灵验的日记本上写下:2014年9月30日,礼拜二,运气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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