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之争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秀女们的新衣也都裁制完毕。
  因有老宫女严厉管束的缘故,六十二位过了初选的秀女之中,纵有一二不善女红的,也无法求助他人。因此,七日内已陆陆续续有八名秀女不愿丢丑,主动放弃了。只待同游御花园的荣赐之后归家。而越荷和楚怀兰的七日时光,则都在忙碌的制衣中度过。
  时间紧张,秀女们多是各忙各的,少有相互走访,也来不及勾心斗角,全把心思放在衣裳缝制上。但隔壁的冯韫玉却来了一次,谈话中隐约透了一点消息:顾盼的“顾”,是顾太后的“顾”字。越荷先前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前世她主持宫宴,接待过不少命妇贵女,知道太后之兄有个嫡女,生得花容月貌,极是娇宠。但她并没见过那个顾姓姑娘,直到冯韫玉透出口风,才敢断定顾盼的身世。
  今上生母早逝,一直由先帝的顾贵妃,也即当今顾太后抚养。两人感情甚笃。越荷印象中,顾太后乃慈和淡泊之人,从不为娘家讨要什么,也鲜少插手后宫之事。但顾盼既然入了宫,她自己的侄女终归是要护的。何况据越荷猜想,顾盼因不愿入宫必然和家里闹过,太后对她自伤的事情怕也有数。她不能责怪侄女,只好迁怒多事的楚怀兰。
  阿椒,怕是已经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这终究不是眼前考虑的事情。换上新衣,施了脂粉,越荷和其他秀女一起由宫女领至御花园。带路宫女重申过一遍细则,便自行告退,留秀女们自行游览。
  正值秋日,御花园仍是花团锦簇。因引了温泉,又有花匠日夜侍弄的缘故,竟有不少春花夏花盛开。秀女们见了,俱是赞叹不已。都是既想尽情游览,又恐好花被人先摘了去。还有谨慎的反复追问“真的好摘吗?名花也行吗?”旁人只答:“名花配美人。”言下之意倒颇可推敲。
  于越荷,御花园是故地重游,心境自然不同。楚怀兰和几个秀女叽叽喳喳地赏玩花儿去了,她却自有一番心情,只是低头独行。不知不觉间便远离人群,竟然走到了昔日最爱看的牡丹花圃边。秋日牡丹,争奇斗艳,雍容华贵,其中更有许多她以前没见过的,大约是这一年新移植的。
  越荷正欲举步上前,耳边忽然掠过那一日苏合真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决然愤意:
  “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神色微黯。
  一圃牡丹,都是名贵芳菲的品种,名字也极尊极美。雪映照霞、富贵满堂、火炼金丹、紫斑牡丹、三遍赛玉……越荷的眼里是花,心头却始终回放着前世临死的景象,不甘而绞痛。她缓而深地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才略微舒缓了心头痛楚。
  牡丹花圃分为左右两块,中间以一棵繁茂美丽的花树隔开。越荷已走完了一半。她低头绕过那遒苍的花树,欲往对面去。不料方一抬头,却见一素衣女子转过身来。心中咯噔一声,却是避之不及。那一刻,记忆犹如浪潮汹涌而至,裹挟着酸涩苦痛。越荷木在原地,动弹不得。
  ——素色玉簪花纹束衣,腰挽玉色烟罗更显纤弱。腕上软玉手镯似脱非脱,只因主人实在消瘦羸弱。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眉浅淡而修长,密密睫下是秋水样的双目,含着愁绪却仍是温柔。乌发以点银簪子挽成愁来髻,压得脖颈不胜重负一般微微垂下。转过身时,一对白玉耳坠旋着划出两道半圆的弧线,又最终沉静在她耳畔。
  苏合真。苏贵妃。
  越荷的两只手,藏在袖子里颤抖。她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时刻——那是杀了她和孩儿的仇人,亦是少女时代最亲密相依的伙伴。她怎又瘦了?是良心不安噩梦缠身,还是纵然昧着良心杀了她李月河,却仍看不到后位希望,这才日夜忧愁?而合真已经缓步过来,素净的面容上有温和的笑徐徐漾开,她道:
  “牡丹开得很好,不是么?”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扑上去狠狠地咬她踢她——然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强作平静的:“这位娘娘好。”膝盖僵硬到屈不下去。
  苏合真不以为意,温文道:“我姓苏。”
  “苏贵妃。”越荷亦恢复了镇静,她知晓以新身份入宫后必然会与苏合真再见,只是料不到这样快罢了。好在她知道自己回来时为了什么:“没想到娘娘喜欢牡丹。”
  她分明记得,苏合真最喜的是芬芳洁白的玉簪花。
  苏合真的目光重又投向圃里的牡丹。她秋水样的双目倒映了怀念与些微心痛,缓缓道:“‘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去。宫里却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名花倾国了。”
  越荷的心冷了下来:苏合真总是这样,悲天悯人、心地善良。李月河分明是被她害死,她却还能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怀念,连在她这新入宫的秀女面前都要做戏……她实在是把戏演到了骨子里。然而,那种入骨的伤怀,真的是能演出来的么?
  “娘娘节哀。”说出这句话,越荷心中讽刺的同时又平静无比。曾经的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因为眼前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子。
  本以为能压抑下去的愤恨委屈又再度涌上心头,越荷别过头不再看苏合真。合真却已细细打量她一番,继而笑了:
  “你是来择花的应届秀女?”
  越荷平平地答:“是。”
  苏合真见她一身紫衣,微勾的凤眸里安静蛰伏着什么情绪。她目露复杂之色,忽然发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越荷。”越荷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抬起头,带着刻毒的复仇快意无所顾忌去直视苏合真的眼睛。她会以为是做梦么?会以为是冤魂归来索命,还是勃然大怒,彻底撕下伪善的面具?然而——
  苏合真面色惊白,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两步,眼神又是痛苦又是不敢置信。她的脸上,似有悲戚之色闪过。渐渐的,又归于平静了。她轻轻喘着气,问:“越威老将军的孙女,是叫这个名字么?”又轻声地说:“果然是个好名字。”
  看来即便在养病,她也对后宫里的事情大致有数,足见圣眷优渥,比之李月河出息多了。越荷淡淡道:“是。多谢娘娘赞誉。”
  苏合真又细看她几眼,忽然快步近了花圃,用力地掐下一枝黑紫牡丹。她的手微微发抖,胸口也剧烈地起伏不定,却是将那艳丽花儿递来,在风中轻颤着:
  “簪这个罢。这花名叫‘青龙卧墨池’,是很好的花。与你相衬。”
  越荷微感诧异。这是强行赐予?但要说与她衣裳容颜相衬,这花的确是合宜的。可是,苏合真又是什么意思?心中思绪翻涌,才接下那花,要道几句谢辞,又听合真叹道:
  “你兴许不知道,这花里有个传说。从前我的故人,最不喜欢这个昏庸霸道的传说。但我以为,纵然是恶水临身,也总好过天庭万般。唉……她那时很傲气。”
  越荷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青龙卧墨池有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可惜一对恋人被昏庸的王母所害,不得成仙,生生世世只做了牡丹。她少时便很不喜欢这样的故事,虽然长相厮守好过牛郎织女的年年盼佳期,可是好好的恋人,又凭什么要遭那番罪呢?她喜欢的故事是君明臣贤,善恶有报,就与她的爱恨一般分明。少时合真常笑话她,说岂能尽如人意。
  但她却守着自己的傲骨不改。纵然是幽居侍弄花草,养的也是花王牡丹。时人以轻柔洁白为美,牡丹中黑色的品种本就少,青龙卧墨池已是品相最好的。但她偏偏不喜其传说,又嫌色泽不够浓郁,亲手培育出了新的黑花魁首,就是冠世墨玉。
  只可惜……
  “若论黑牡丹,仍以贤德贵妃亲手培植的那两株‘冠世墨玉’为最。其繁美黑艳,堪称举世无双。可惜贵妃故去,两株牡丹,便也败了……宫中再养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多种这‘青龙卧墨池’。今日我拿这花给你,且祝你讨个好彩罢。”
  苏合真温柔地笑笑,神色已不再悲伤,而是略带怀念。
  越荷却因她的作态而心生厌恶。面前这个女子当真有心么?为何在做下那些事情后,仍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论她们曾经的“交情”?那难道不是她眼中的笑话么。
  贤德贵妃——这是李月河的谥号。可笑她生前愚鲁,竟得了这样一个谥号,还以皇后礼安葬。江承光为了安抚李家,实在不惜颜面。但是,父亲在乎的也未必是她罢了。
  苏合真望着那位名叫“越荷”的秀女,她平静无波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容——曾经,失宠之后的贵妃,就永远是这幅神情。她看着她春风得意,看着后宫中人争斗不休,却始终平静以对,不再付出多余的感情。若不是后来意外怀孕,大喜大悲,她甚至都懒于给她敷衍一点厌恨罢。
  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难受,苏合真轻轻挥了挥手道:“既拿了花,你先去罢。我还想再看一会子牡丹。”又低头轻嘲,“你若不喜欢那花,随便丢了也行,我会同她们说不给你录入。”
  越荷遂缓步离去。过了阵子,合真才约莫记起,这秀女仿佛始终不曾向她屈膝。
  自嘲一笑,也罢,纵是屈膝……她又怎么受一个和月姐姐如斯相似的女子之拜呢?痴痴望向牡丹,合真怅然复吟道:
  “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木落烟深山雾冷,不比寻常风味。勒驾闲来,柳蒲憔悴,无限惊心事。仙容香艳,俨然春盛标致。 ”
  “雅态出格天姿,风流酝藉,羞杀岩前桂。寄语鞭蓉临水际,莫骋芳颜妖丽。一朵凭栏,千花退避,恼得骚人醉。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语渐低微,终不可闻。
  “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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