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胜相宜

  越荷心中一跳,旋即露出一丝不安神色。
  傅卿玉温文道:“你不必介怀,你当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圣上他肯定要在你们之中选择一人,将来登上高位,来将他的宽大态度昭告天下。但是你们两人绝不可能同居高位,那样一来显得对于陈朝太过重视,反而落了下成,平白叫陈朝的遗民们自矜身份,”她说到陈朝时面色如常,只目光略略黯淡了些,“二来,也会叫大夏的臣子们有意见。”
  越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江承光的性格就是如此。他会愿意在小处照顾陈朝遗民们无伤大雅的可笑可悲的自尊,大处却分毫不让。在前朝,陈的遗民想要得到提拔,必须有真才实学,而不是凭着个“遗老来投”的光荣,最多晋升会稍快一些。在后宫,陈的遗民想要获得宠爱登上高位,那也得是他确实喜欢。至于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自然要用另一个陈朝遗民之女的失意来衬托出来的。这样,方显得“一视同仁”。
  他总是这样,事事刻意苛求完美,反而显出内里一丝不自信。不过这位皇帝在民间的风评倒是不错,他也的确致力于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越荷只得说道:“圣上尚未见过阿椒,或许来日阿椒......也未可知。”
  傅卿玉摇头淡笑:“选秀那日的结果,也能初见端倪了。你入宫位分便高于她,圣上连召你两日,按着位分点了三人后,又直接跳过了阿椒......还不明显吗?”说完轻叹一声,“可惜阿椒了。不过,对她这性子来说,也许是好事。至少,她的身份确保她不至于被苛待了。”
  她这样的悲凉语气,越荷不好接话,只得听她说着。
  “阿椒很是喜欢你,那事我也是听她抱不平才晓得——我想你定然是愿意照顾她的。可是越荷,见了你的面我倒又不确定了。你真的会是那个能够代表陈朝,屹立在后宫的人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在越荷耳中却不啻惊雷。越荷匆忙再行一大礼:“请娘娘指点。”她不断回想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哪里——哪里让傅卿玉——聪慧剔透的傅卿玉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莫非她,她重来一番依旧是那个失败者?种种念头不断纷扰,只听傅卿玉宁和好听的声音道:
  “你看上去......想争又不想争。”
  越荷愣住了。
  “你......很厌烦纷争的样子。但是你又要入宫,我看你的言谈,绝不是会一时负气断然下决定的样子。越荷,你是有什么心愿非要在宫中了了,却不想要卷入争斗么?可知这念头多么荒谬?”
  傅卿玉咳嗽几声,苍白的脸泛上红晕,她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侍女绿蜡,继续说道: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除非你决意避世,放下所有念头——含含糊糊想要逃避争斗是绝不行的?可知一点软弱会害死自己?越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未必对你有多少感情,然而你日后在后宫和我代表的是同一面旗帜——你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早下决断!不然你以为这样下去能够有多久?你——你是聪明的,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可知为何我这么多年,就离一宫主位差了一线?因为我晓得自己命不长,无意卷入更多。圣上有意平衡后宫,我不肯担这个责,如何能希望升位分?可是你不一样,越荷。你年轻漂亮,圣上现下又还喜欢你,你明明可以去做——你可以登上贵嫔位甚至妃位,但你也必须投身——”她薄而优美的红唇忽而一抿,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斗争。”
  越荷心中一叹,傅卿玉能在后宫多年,纵然谦称一声“避世”,也是极有水平的——她的确一语道出关键。心中叹服,下拜道:“多谢娘娘指点。”这话说的心服口服。
  是啊,她回到了后宫。曾经害死她的地方。她似乎是为了公道而来,又似乎......只是一种习惯?她厌倦着争斗又承受着,如果不是傅卿玉点醒,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多久。还能这样下去吗?这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地方吗?当她再次踏入这宫墙之中,难道不该早就下定了决心?
  要么生要么死,容不得躲避。
  还要消极地躲避吗?把自己送回来让别人再害死一次,甚至连孩子一同害死一次吗?
  不,不能这样。
  从今以后,暂时放下属于李月河的牵绊。就像不要为了关心玉河得罪霍妗,不要为了刺激苏合真激怒皇帝......不要再将自己当做李月河。
  你是越荷。越嫔越荷。
  越荷再睁开眼,眸中的晦涩已经褪去,变得坚决。傅卿玉于是笑了,目中有激赏之色: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果决。”
  越荷恭敬向她行大礼,无论身为李月河时与她的那些许争端——她必须得感激傅卿玉点醒了她,让她得以积极地去面对即将来到的一切。
  见她这般,傅卿玉晓得无需多说。有今日点醒之恩在,越荷自然会照顾她堂妹楚怀兰。又另起话头:
  “说来阿椒是我的堂妹,又与我同居一宫,我与她少不得多加亲近——如此,你不必时常来访我。”
  越荷颔首。聪明人间说话是不费事的,越荷当然明白她在规避风头。若是三个与前朝有关的宫嫔聚在一起,那实在太容易被扣帽子。单结党营私一点就够她们受得了。
  傅卿玉转而道:
  “你现在根基尚浅。霍婕妤虽然对手下人还好,然而你将来却得往主位争取,她的心胸容不得这个地步。李贵妃年轻爱吃醋,你要得宠她难免生气。剩下的......倒是苏贵妃合适。”
  发觉越荷面色一僵,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苏贵妃体弱多病,与世无争。而且与我是素来有些不和的。”她说着,抚了抚翡翠滴珠耳环,发觉越荷露出差异神色,“圣上一向敬重她。你与她一位闺中旧友——性情有些仿佛,她应当会愿意护着你。而圣上又极尊重她,到时候你自能从霍婕妤处迁出,顺顺当当入住未央宫,况且苏贵妃一贯体弱。”她意味深长。
  情深,则不寿。
  而越荷却并未领略到这一层意思。前世她从未听闻傅卿玉与苏合真不和——试问宫中有与避世的慧婕妤不和的么?有与温婉善良的容妃不和的么?而她们两人又怎么会不和?至于体弱——瞳孔一缩。傅卿玉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托苏合真庇护,来日她逝去自然再无束缚,可图谋高位。再说,体弱如苏合真,也许久不曾侍寝了。皇帝却又时常去看望她......
  越荷沉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越荷不愿托庇于人。”苏合真——骤然听到别人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的体弱,才明白过来她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然而,她到底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和苏合真有这样的交集。
  傅卿玉道:“随你。没想到你这样有志气。”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越荷也不解释:“阿椒该等急了。”
  傅卿玉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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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见完傅卿玉,本要去阿椒处小坐。谁知楚怀兰坐久了无聊,非要拉着越荷去瞧瞧清心阁的钟薇。越荷也答应着,只是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仍在想着和傅卿玉的谈话。而楚怀兰只顾着讲话,倒忽视了越荷的走神。
  忽而一片行礼之声,越荷急忙随众人下拜,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不是越嫔和楚美人,可真是好兴致哟!”
  汪婉仪也不叫起,缓步来到两人面前,冷笑连连。她是早就失宠又丧子的,因此满脸戾气。脸型本来还漂亮,近几年愈发刻薄相了。她是宫女出身,虽然也有美貌,却偏偏美中不足有一把尖利的嗓子。因此原先时常避免说话,反倒博得了一个文雅知礼的夸赞。如今却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容貌渐渐也染上嗓音的尖利了。
  越荷从容道:
  “回婉仪的话,嫔妾与楚美人一道看望慧婕妤。正相约一起去看钟嫔。不知婉仪何故在此?”汪婉仪与她一样是住在西宫的,寻常不会走动到东宫这边来。
  汪婉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见得是极为不屑:“我的事你也敢过问,真是反了。”又冷笑道,“你们倒是懂得抱团儿取暖啊!三个人,也都是逆陈的罪民之女。怎么,在宫中还敢这样嚣张?宫中容得你们结党营私?”她嘲笑的语气如刀,扎在人心上,“不过是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外头招摇?我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夏子民,可不像你们!”
  她这话充满挑衅,摆明了是故意找茬。越荷刚要说话,楚怀兰已经大怒,她豁然站起身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压抑着怒火:
  “还请婉仪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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