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245节

  苏小妹笑了:“王爷今后要学的是施政料官,平衡朝局。这些细活,自然要交给下头人。但是也不能被蒙蔽不是?”
  “听闻宫内用度,一枚鸡蛋可至银一两,我实在不知什么鸡才能生出这样的蛋来。”
  “内中诸人,薪俸用度高些,自是皇家体面。然而此恩当自上出,而不是让底下人从用度里边欺隐。”
  “人心不足,制度虚设。不善加管理的话,用度只会越来越不足,而漏洞只会越来越大。”
  “贪墨成风且不说,最怕贪墨之后,小人非但不记皇家的宽慈恩厚,还要暗暗嘲笑太后官家。用哥哥的话说,那才是‘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滑脱。’”
  赵顼“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朝探花郎,说这样的俏皮话?”
  曹太后也乐了:“这话那猴子说得出来,不过小妹你是女孩子,可不能捡着你哥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
  一个内官从屋外扑了进来,大喊道:“娘娘,可不能听这丫头胡沁啊!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眼看着还有几个?”
  “新人刚进来,就指着老人心窝子上踩——什么叫贪墨,什么叫不记恩情?”
  说完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要不是老奴拼了这条老命,替太后硬要来一些用度,这慈寿宫中,哪里还有一丝热气儿?娘娘啊,这小丫头,是一刀刀在老奴心上割啊太后……”
  曹太后皱了下眉头:“任守忠,你在胡扯什么?小妹也不是什么新人,是我让大哥儿找来给我讲解怎么做慈善的。”
  任守忠哭道:“娘娘啊,那就更是外人了。守忠一心一意伺候娘娘一辈子,难道还赶不上一个小丫头?”
  曹太后挥着手:“你且先下去吧。我们这里还要理账呢。”
  任守忠看着苏小妹,觉得自己下去这小丫头肯定会说坏话,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
  苏小妹见状,对曹太后施了一礼,又对任守忠施了一礼:“两位都是老人家,苏容说得哪里有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进宫之前,哥哥跟我说,宫里很多事情看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只需要助娘娘,助王爷,将这次彩券的差事料理清楚即可。”
  “苏容对太后景慕之日,还在幼年。那时哥哥刚从大理回来,每日里操帆戏水,荒嬉学业。苏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如非娘娘关怀,将他扭回到读书这条路上来,哥哥也考不上探花。”
  “长辈关爱晚辈,不是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要像娘娘这样。让他读书明理,修身立德,有一技之长,其后可以有所作为。”
  “而臣子对官家,也不是要引诱他大造宫室,逸豫好色,而是要规劝他勤政爱民,使百姓安乐。”
  “即便在民间,苏容也听到过官家与娘娘不谐的传言。娘娘,三口贫家,尚知家丑不可外扬,何况皇室?”
  “娘娘慢慢回想,这些事情的起因,是不是有人在事起之时,不予劝谏,反而顺着官家和太后的意,以所谓‘亲人’的身份,各自讨好各自的主人,导致嫌隙日生?”
  “这些所谓亲近之人,哪里能与骨肉至亲,国朝安宁可比啊娘娘?”
  “朝堂正臣,无不在为弥补太后和官家的关系努力,然言事者多,做事者少。所以他们的苦口婆心,往往抵不上这些‘亲人’的一句话。”
  “哥哥本是埋头做事的性子,小时候教育我们,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等到长大,则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后边两句,让赵顼听得眼神一亮。
  苏小妹接着说道:“娘娘,宫中之人,太祖太宗之初,尚出良家子弟。其后越发不堪,至有从人牙手里贩入者。”
  “这些人本来就是奴役之流,很少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进宫后杂务缠身,更没有机会习字读书。不明事理,往往就流于贪鄙。”
  “纵然有性子老实可取的,也因眼界不广,思虑逼狭,因而只知道一味愚忠,奉从上意。”
  “温成皇太后和娘娘,两相对比,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向守忠
  “今天苏容说这些,哥哥知道后,肯定会大加责罚,但是苏容对太后一片仰慕之诚,知而不言,则是不忠。”
  “娘娘,张乖崖治蜀之时,斩盗一文钱库吏的判词,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制度实施的关要,就在于防微杜渐。”
  “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娘娘,约束他们,就好像当初约束哥哥那样,才是成全之道啊。”
  “任内官忠劳勤恳,是不用怀疑的。但是在仁宗大行之后,这片愚忠,却没有起到好作用。不但于娘娘不利,于皇家不利,于国事不利,就连于其自身的保全,同样不利。”
  “汴京的物价,这段时间王爷自当知晓,所谓的天价供奉是怎么回事儿,娘娘也应该清楚。”
  “这些事请,要是再被不明究里的小民到处宣扬,谁还会相信大行仁宗皇帝,连羊肉羹都都不肯多吃一口?连几十年的破旧絪褥都还在用?夏日在宫里里,只摇着一柄价值十文钱的白葵扇?”
  “天下人只知道,皇家享用的是十万钱一小瓶的永春露,是二十万钱一只的羔羊,是近千文一枚的鸡蛋——这分明就是导君以谄,而陷上于恶!”
  说完轻轻跪下:“娘娘,苏容今日之言,如有冲撞,但请责罚。”
  任守忠被苏小妹说得恼羞成怒,跳起来就要动手:“小贱人你还要挑拨离间!是没被掌过嘴是吧……”
  这时就见门外来了一个小内使:“哟,向都知这是在闹什么呢?”
  任守忠怒气未消:“李宪!你来此作甚?”
  李宪没有理他,躬身说道:“娘娘,王爷,官家有召,宣见向都知。”
  曹太后对这个官家有些警惕:“宣守忠干什么?”
  李宪笑道:“娘娘,这是韩相公的建议。”
  “仁宗山陵已经合土,韩相公在交卸山陵使差遣时提到,为此操劳的臣工,理应有相应赏赐。”
  “这事情拖了很久,还是相公坚持才定了下来。内省之中几位都知,催办物资颇为得力,现在到了论功之时。”
  任守忠又惊又喜:“哟,这还有咱家的份?”
  “任都知催办之功,明眼人都清楚的。”李宪笑道:“不过都知怕是要快些,那几位啊,呵呵呵,现在正在韩相公那里夸功呢。”
  任守忠拎着袍脚就往外跑:“娘娘,老奴去去就来,大行皇帝的事情,谁有老奴上心啊?!这论功的时候,怎么什么死猫烂耗子都跳出来了,要不是小李来知会,怕是都能活活错过哟……”
  李宪看了看任守忠小步碎跑的背影,转身笑着再次对众人施礼:“都知的身体还是那么清健……娘娘,王爷,那小臣也告辞了。”
  总算是重新清净,曹太后赶紧将苏小妹拉起来:“我的小伶俐人儿,这哪里还是姑娘,简直就是乌台谏官,当朝御史!”
  苏小妹却皱眉道:“王爷,赶紧跟任内使去看看吧。”
  赵顼“啊”了一声:“怎么了?”
  苏小妹说道:“任内使,怕是回不来了。”
  曹太后和赵顼都是大惊:“为何?”
  苏小妹说道:“那个李宪,哪里有什么诏书?从头到尾就用了一张嘴,哄得任内使自投罗网。”
  “王爷,任内使纵然有诸多不是,但毕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就算发落,也要有些体面才行。处置一个内官,对韩相公来说本是小事情,可宽可严。王爷去看着他们,不能让外朝官们做得太过。”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哎呀,那我赶紧去看看去。娘娘你放心,任内官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不会让他没了着落。”
  太后有些愤然,待赵顼去后才说道:“连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人都要给老身处置掉,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苏小妹淡然道:“娘娘,有些人,以前持宠而娇,后来将娘娘拉来挡箭。有利自己收之,又怨则归于娘娘。外臣和官家想要料理,却要顾忌娘娘的想法,这就成了投鼠忌器之势。”
  “积怨已深,咎由自取。娘娘,任内使怕是救不得了,韩相公肯定是手握了铁证,才敢如此行事。”
  “其实如此也好,正好利用机会,重申制度,整顿身周,将坏事化为好事儿。”
  “只要天下百姓眼里心里有他们的太后,娘娘就安如泰山。”
  “至于日常用度,我们有了琉璃作坊,自力更生就行,做得好了,还能反哺官家,朝廷。”
  “与其我有求于人,不如人有求于我。这就是自立自强,不倚赖别人的施舍。哥哥说过,这就是无求不谄,无欲则刚。”
  “有了这十六万贯,什么事情做不得?当年哥哥带着我们自食其力之时,可是从削竹为钩,塑泥为盆开始,再看如今眉山,是什么局面?”
  太后拉着苏小妹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可惜身边一直没有个明白人,才闹到如今这地步……”
  苏小妹牵着太后的手:“无妨,王爷对太后非常孺慕,皇后也是太后一手养大。过去的,我们便让它过去。”
  “国朝制度,后宫不干朝政。但是不干朝政,并非无事可为。哥哥说挑几件小事情做起,做得好了,最后对国家也是大利……”
  ……
  任守忠如今正跪在冰冷的地上,韩琦在上边正襟危坐,冷眼看着他。
  任守忠冷汗淋漓,早没了在太后身边嚣张跋扈的样子。
  韩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任守忠,你奸邪反覆,谋间两宫,罪该致死。”
  任守忠喊道:“我没有,我对太后一片忠心,相公不能信口污人!”
  韩琦丢下一份文书:“这是从宫人哪里收集的证据。当初皇上登基,本应由你请太后下书,主持仪典。而你却胆大妄为,企图阻挠。”
  说完又丢下一份:“皇上有疾,言语有失。你不思劝导,反而行离间之词,称其不君不孝,还于内外宣扬。”
  然后又丢下一份:“差办山陵期间,四处妄索,搅扰州县。打着太后的名头,私收库藏三万余贯,而慈寿宫内,所得未过三千!”
  “任守忠,就凭这些,足够你掉十个脑袋!”
  “司马大谏,吕殿史,凡十数章请诛尔于庭。你非但不思悔改,以为自己有太后倚仗,愈加猖狂。今天,你是活到头了!”
  任守忠无可抵赖,但是他长期在宫内当差,对制度相当熟悉:“相公你吓唬不了我!就算你要处置我,敕告还得符合程序!这事情一天完不了!太后会来救我的!她老人家不会让你们为所欲为!”
  韩琦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狂悖失心之徒!事到如今,你还要牵扯娘娘吗?!”
  说完取出一份敕告:“不好意思,我这里现在就有一份空白敕告,欧阳参政,赵参政都已经签署,只要填上你的罪行,立刻就能发落!我倒要看看谁能救你!”
  就听屋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任守忠如同将死之人重新获救,欣喜若狂:“来人了!娘娘派人来救我了!相公你治不了……”
  及待转头,见是赵顼,不由得魂飞魄散。
  韩琦站起身来:“老臣见过王爷。”
  赵顼将地上的证词都捡拾起来,认真地一页页看过,不理地上抖得筛糠一般的任守忠:“相公,这些都确实了?”
  韩琦拱手道:“王爷,这些都是司马大谏和吕殿史收集的,铁证如山。”
  赵顼扯了扯嘴角:“相公准备如何处置守忠?”
  韩琦冷气嗖嗖往外冒,咬着牙道:“罪不容诛!”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富弼的炮轰
  任守忠扑倒赵顼脚下,抱着赵顼的双腿:“大哥儿,大哥儿你救救老奴啊……老奴,老奴小时候抱过大哥儿的,老奴抱着你在清明池看鱼……大哥儿生病,也是老奴宣医送药啊大哥儿……”
  赵顼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睁开:“宣医送药,那是娘娘对我的关爱,居然都能成你的功劳?抱着我看过鱼,就能抵消你这纸上的罪过?就能抵消你对娘娘声名的玷污?!任守忠,你真的……你真的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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