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311节

  二林的巫法,在龙昌期的思想影响下,已经如藏传佛教,大理洱源佛教一般,渐渐与佛法融合为一体。
  蜀学吸纳了佛学的很多理论和观点,除了继承其因明学的基础,发展出辩证法之外,思想上也有所借鉴。
  苏油曾经引用关中古文大家,连欧阳修都受其文风影响,曾经也知过渭州的的前辈尹洙的的论述,来解释为什么蜀学论尊崇孔孟的同时,却不甚排斥佛老。
  苏油赞同尹洙的观点,认为佛氏的“博爱”是和儒家的“仁义”是相通的——“乐于佛氏之说,非取其所谓报施因果,乐其博爱而已”。
  大门前站着两人,范先生须发皆白,已经长出了寿眉,只用一支黄杨木钗固定发髻,身披鹤氅,更显清癯。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戴乌纱冠,身穿淡青色丝袍的中年人,还带着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镜,一副学者气质。
  苏油神情激动,走上前对范先生深深一礼,声音都有些哽咽:“阔别十年,再见先生万安,苏油喜不自胜。”
  范先生将他扶起来:“追春捷报销残雪,敢信人间换少年。虽然光阴似箭,明润却也未让老夫久等。雏凤清于老凤声,平生最快意事,莫过于此。”
  这话下边的意思,苏油当然明白,老头的最快意事,当然是二林部改土归流,可惜却不能明说。
  没等苏油从思忆中回过神来,范先生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白愔,字归禅。如今帮着我打理祭殿,朝廷任命的嶲州教谕。对了,或者你叫姐夫更亲切,因为他是阿弥的夫君。”
  苏油赶紧见礼,笑嘻嘻地道:“从听闻阿弥姐姐大婚之时起,我就一直在好奇,这姐夫到底是什么模样,却原来是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真是出人意表了。”
  白愔也还礼:“只听先生和阿弥说起明润是如何如何调皮捣蛋,今日一见,调皮捣蛋那些事,也怎么都和一榜探花,国朝方面重臣联系不到一处。”
  两人都是大乐,苏油对这姐夫的印象顿时大好,介绍过石薇等人后,苏元贞才上前参见恩师和姐夫。
  一通礼节过后,范先生带着苏油游览祭殿。
  以大雄宝殿中庭相隔,左边是学宫,右边是经院。
  当年被苏油炸死的大蛇骨架,如今还摆放在一所偏殿当中。
  种谊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蛇类骨架,不禁瞠目结舌,九岁孩童能斩杀如此巨蛇,实在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换到今日,自己见着如此巨蛇,只怕也掉头就跑,只能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这比司马大谏砸缸救人可厉害多了好不好!
  苏油翻着白眼:“没那么夸张,我那是被锁洞里边了,想跑也没处跑。”
  说完低声说道:“当时我们为了让铜碗飞得更高,已经提纯了火药,正好书箱里有个铜皮大炮仗,‘轰’!然后就这样喽……”
  种谊觉得自己都要疯了,真相比传说更不科学,九岁嫌火药威力不够猛,带着一帮娃子搞提纯工艺,你咋不跟那铜碗一样上天呢?
  苏油摸着下巴看着湖对面的高耸的山峰:“对啊,以如今我们对风帆的理解,弄个滑翔伞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哟……”
  第四百五十七章 嶲州
  接下来几天,范先生,白愔,苏油,苏元贞,开始紧锣密鼓的磋商,随着改土归流的进行,很多政策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作为以商业为主体的大部落,二林有很多特殊性。
  比如其农耕,主要在安宁河谷两岸,无法实现夔州,泸州那样的自耕农模式。
  这更类似农庄承包制,产出归部族公中所有。
  又比如畜牧业,也与后世农业开发公司类似,也类似一种集体所有制。
  苏油也不会傻到非得包产到户,于是便和白愔和范先生商量,对二林部核心三姓做了个股份解构,对共同持有的农庄,牧场,矿业,商业资产进行统计,然后将股份细化到家庭。
  同时引入四通商业模式,要求成立董事会责任制,每年公布业绩,分配红利,确定赋税。
  在阿囤部还不习惯这种精细化管理模式之前,四通商号派人驻场,帮助二林建立起制度。
  苏油到来后,白愔将成为乐于县令,对大宋法律典章,需要熟悉,还要根据二林夷俗,进行相应的取舍。
  苏油认为,法律不外人情,这也符合蜀学的主张,也就是注重人文精神。
  比如二林风俗里女性自主权比较高,自由恋爱,夫妻平等的风气也很浓,就没有必要照搬大宋媒妁之言出嫁从夫那一套。
  同样的,奴隶的问题,在乐于县一样存在。
  经过十年努力,范先生基本将工矿上的奴隶,用劳动赎买的政策,逐渐解放出来,成为矿上的雇工。但是高姓们家中的使唤奴隶,却还没有解决。
  这部分人的技能主要就是服侍主人,真的一下子将他们完全解放,反而是害了他们。
  苏油所能做的,也就是登记造册,尽量保证其应有的权利。
  除了行政,宗教也需要调整。
  好在有藏传佛教供借鉴,只要不是操切行事,一步步慢慢来,也不算难事。
  悲悯,仁慈,诚实,守信,不贪不妄,这些思想的加入,加上医术的引进,已经足以让信则生不信则死的二林原始巫法前进一大步了。
  白愔之前非常忐忑,虽然自家老婆嘲笑他杞人忧天,说明润做事才不会如其他昏官那般,但是他还是担心改土归流后朝廷仓促更张,造成混乱。
  几天下来,白愔彻底放心了,这个汉人,似乎比夷人还要明白夷人。
  赤尊听闻后笑得打跌,明润是九岁就能让上届大巫拱手将骨串法杖相让的人,他跟范先生操持祭殿法典的时候,你还在背千字文呢!
  结束了一天的文案工作,几人走出祭殿,活动身子骨。
  从高处看山谷草场,又别是一番景象。
  牧人们唱着牧歌,将牛羊赶回畜栏,娃子们背着招文袋,蹦蹦跳跳沿着山溪向下,各自回家。
  风磨的管事工头,正忙着收卷风叶上的帆布,然后拍打着一身的面粉,解下围裙。
  老人拿着煮鸡蛋追赶娃子,娃子脑袋猛摇,书包一丢就往外跑,看样子是要去同学家趁饭。
  对面经院里,晚钟伴随着梵呗铃磬,那是僧人们在开始晚课。
  一骑大马跑到众人面前停下,石薇鞍前坐着一个小孩,小孩前面坐着一头白猿。
  小孩见到白愔便喊着爹爹,然后就要往下扑。
  白愔赶紧一把将娃子接过,问道:“思恩,跟着舅妈好玩吗?”
  百思恩今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点头道:“舅妈骑马好快,比爹爹快多了。今天我们还玩了小弩,射铁钱的小弩,可好玩了。”
  苏油笑道:“薇儿这两天可是玩尽兴了啊。”
  石薇跳下马来:“山谷太大了,难得能有这么大一圈专为纵马而设的道路,一圈下来需要一个上午,太过瘾了。”
  苏油牵着她的手:“也是好马众多,经得起你这番折腾。”
  石薇笑着点头:“也是,我还帮着牧马呢!”
  赤尊打马上来:“思恩你们跑得太快了,让外公一通好追!明润,县君这几天可没有只是玩啊,在寨子里治病就诊,医术可真是高明!”
  苏油说道:“此间事务就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嶲州,唐老师还在那边等着呢。”
  说完转头对范先生说道:“元贞的文章义理,已经揣摩得差不多了。此处安静,便让他在此静修一年,先生也可以与他指点指点,元祐四年的科举,应该参加了。”
  “唐彦通将元贞求赐姓的表文送来与我看过,文采情思,那是早已远胜老夫。”范先生微微一笑:“不过老夫早已经决定终老此间,以前是一份执念,可如今,我是真舍不得此处桃源啊。”
  白思恩是个鬼精灵,拉着范先生的手:“耶耶才不走,耶耶还要教我读书!”
  范先生摸着百思恩的小脑袋瓜:“那是!等思恩长大了,超过你你这汉人舅舅!”
  第二天,苏油在祭殿举行大礼,在各方信众和巫师佛徒的注视下,将大巫之位,传与了白愔。
  夷人历史上唯一的汉人大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苏油与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终于踏上了前往自己治所嶲州的最后一段路程。
  二林到嶲州的道路如今修缮得宽阔平整,那里如今是西南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货运码头。
  相比之前用驮马翻山越岭从雅州过来,如今的这条道路,那就好走太多了。
  嶲州码头有时候停靠不下,商人们便停泊到对面的宜宾县,甚至带动了宜宾县的服务行业。
  如今那里的川菜和美酒旗亭,也变得颇为有名。
  马队沿着大道奔行一日,都是下坡,在傍晚时分,来到嶲州城。
  唐淹如今是朝廷委任的嶲州通判,当老师的,反而成了学生的直属手下。
  嶲州是控鹤军老巢,州中诸曹参军,基本都是苏油的战友。
  除了寻常州治幕僚官外,嶲州是商业新兴城市,还有监管本州各仓、院、库、务、码头的税榷、库藏、杂作、买卖勾管。
  在城门口迎接苏油的,是唐淹,陈田,还有各职参军,领事勾管。
  苏油远远甩鞍下马,牵马步行到唐淹面前,深施一礼:“弟子拜见恩师。”
  唐淹对这弟子是从小得意到大,当年龙老头要打戒尺的时候,可真没少拦着。
  如今再次见到,当然喜不自胜:“明润!哈哈哈,长高了,也稳重了!为师听闻你在渭州大涨国威,心中不胜之喜啊!”
  陈田上来作揖:“老夫拜见少爷。”
  苏油赶紧扶住:“使不得,陈老丈操练得好部卒啊,囤安寨能守住,控鹤军可是中流砥柱!”
  一圈礼数见完,待得见到人丛中两个读书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史兄,杨兄,你二人何故在此?”
  两人正是当年与苏油一起印刷《梅都官诗集》的史愿和杨彭,当年参与印刷的五人之中,赵蒙和任贯与苏油同中,这两人却落榜了,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得见。
  唐淹介绍道:“嶲州新立,学宫缺了教谕,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便将两位世兄招来当任教职。”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都是长辈故交,良师益友。这任知州,估摸着是我当得最顺心的一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濮议
  一个比苏油小些的少年从人丛中探出头来:“明润,还记得我不?”
  苏油哈哈大笑:“唐伯虎!你也在这里!”
  当天晚上,苏油便起草奏报,向计司汇报转运使事务,向中枢奏报上任知州事务,向礼部奏报出使事务。
  同时还向中枢和计司奏报嶲州发展方略,表明准备以之为集散地,收购大理精铜,以助减大宋之不足,顺便带动嶲州金属加工,交通运输的构想。
  之后便跟随一直代理嶲州政务的唐淹熟悉当地民情。
  嶲州是一座标准的移民城市,虽然已经十年发展,但是还是以粗糙,简洁,实用,高效为主,远达不到精致细腻的程度。
  不过好处就是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一手遮天的豪强。
  说起来,苏油自己就是关系最多,最能一手遮天的人。
  唐淹并不热中于政务,交代完之后,松了一口气道:“明润你来就好了,明日起我便住到学宫去,教育子弟,著书立说,干我的老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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