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370节

  当天就将苏轼找去:“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就算是我的过失,你大胆说没关系。”
  苏轼也不客气,啪啪啪三大炮:“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赵顼悚然。
  然后苏轼这大嘴巴下来就在同僚里边宣扬。
  主张被小小一个苏轼给挡了,王安石很气恼,屡次阻止赵顼对苏轼的任命。
  赵顼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说道:“苏轼与我所学及议论哪哪都不一样,还是让他干别的吧。中书条令交给吉甫合适。”
  于是交给苏轼一个繁杂的差遣——“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
  而“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
  吕惠卿对王雱摇头:“苏轼没有城府,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不过此子巧舌如簧,易动人心,不可久居圣主之侧。”
  王雱继续落了一子巩固中腹:“如此,你我自为之。”
  熙宁二年七月,吕惠卿被提拔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
  章惇到京,王安石见之大喜,恨得之晚。立刻委任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殿校理、中书检正。参与制定新法,监修国史,编撰实录。
  一个叫曾布开封小官上书言政,说为政的根本有二:曰厉风俗、择人才;其要点有八:曰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王安石立刻召来相谈,接着推荐给赵顼。
  赵顼召见,授予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不久又授予集贤校理、同判司农寺、检正中书五房,三日之内就接连收到了赵顼的五份任职文书,蹿升为新党第三号人物。
  苏油在郑州忙碌之时,还要提起笔来驳斥自己侄儿的观点。
  学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古代学识都掌握在贵族诸侯手里,没有夫子的有教无类,没有他的弟子三千,礼尚不下庶人。
  可至大宋今日,乡间岁末,亦有郊社,秀才行文,宿老领礼,这就是文字的教化之功。
  识字率,是考量国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同时还能够转换成国家消费水平层次的重要指标。
  苏轼说的那些问题都存在,介甫公说的建学校也当行,但是两人其目的,太急于利!
  世有功,亦有利,功可在千秋,利见于一时。
  植树千山,必出秀颖,蓄驹千骑,必有骏良。设臣不得学,如今不过眉山一狡徒耳,如何能得陛下之用?
  苏轼因庆历中事否定各地建立学校的可能性,偏颇了。
  介甫公将学校与科举直接关系起来,这同样也偏颇了。
  学校的目的,不是要人人科举,变成人才,而是要普及教育,提高识字率,使人具备自学的能力。
  有了这个能力,好学者自然可以精进,成为国家的栋梁。
  驽钝者也能读懂国家条令,遵法守礼。
  人非生而知之者。
  夫子的伟大,是让庶人得到了问礼的机会;学校的伟大,是让天下人都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这就是功利之别。
  虽杂役工坊,其中也有大道理存在。然而数千年没有从中提取出大道之理,致用之学,是什么原因?而臣只是小小注力其间,便发掘出一堆学问,这又是什么原因?
  其实这就是臣两者粗通,能够找到合理的表述方式,将工匠们心领神会却不能言说的道理,经过搜集整理,提炼出来了而已。
  设若大匠们也义理精通,文字扎实,这些事情,千年前的鲁班墨翟就能够做好,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不为近利,只为远功。
  世上多有聪明而不得学者,学校,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陛下和诸公认为我说的不对,那明年朝廷明算科举事,敢不敢让眉山理工学校初三五班的孩子们,来汴京与各路士子们同场竞技?!
  赵顼拿到奏疏,对这件事情还相当有兴趣,将苏油的奏报特意挑出来给王安石和赵抃看:“王公,赵公,苏油此议,可行不可行?”
  王安石一脑门子黑线:“胡闹!苏明润前头句句在理,到最后简直是胡闹,还是得到一榜探花之后,再不读书的缘故!”
  赵老头最听不得别人说苏油坏话:“介甫此言失矣,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未闻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
  王安石顿时哑然。
  赵顼问道:“那赵公认为,苏油此议可行?”
  赵老头却立刻翻脸,骂道:“当然是胡闹!”
  赵顼傻了,那你刚刚还怼得王安石哑口无言?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个……陛下,毕竟国朝华选,总要给士子们留些体面……”
  王安石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明算科举子,考不过眉山学校出来的孩子?”
  赵抃呵呵笑道:“十多年之前,苏油和石薇九岁,第一次见张安道时,小石薇就提到一道算术题,三个五一个一,每个数字加减乘除只能使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数。以张安道的聪明,花了一个晚上,愣是没算出来。”
  王安石有些讶然:“这个很难吗?”
  赵顼心有余悸:“想起来了,理工的确很可怕的,我第一次接触理工,是用尺规将一个圆五等分……”
  说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王安石更加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很难?”
  第五百四十九章 再见章惇
  赵抃和赵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幸灾乐祸的神色,赵抃立刻淡淡地说道:“介甫下直后,回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嘛……”
  沈括如今过得很滋润,河北一趟回来,制作的地图引起了河务和军方的重视,如今也算是皇帝知道名字的人了。
  校勘书籍是正职,研究冷知识是乐趣,只可惜几个专家都去了郑州,沈括用小木棍搭建河北苏油所说的地图的时候,还特意利用了三角函数,将高差抵消,如果地面没有曲率,那按理应该得到一个平面。
  然而如今大部分地区已经拼接完成,理论和实际竟然完全统一——地面,真的存在曲率!
  木棍拼接出来的地图,明显是一个曲面!
  这个发现明显很伟大,沈括感觉浑身上下如浇透甘霖一般舒爽,手里拿着小棍,干得更加起劲了。
  想来想去,这事情明天只有跟那瞎子术数高手议议,看看他又有什么说道。
  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好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就在这时,租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括将门打开,却是两名快班:“沈校勘,参政有请。”
  沈括赶紧问道:“哪位参政?”
  快班傲然:“当然是介甫公。”
  沈括赶紧放下手中的木棍:“烦请带路。”
  来到王宅,就见王安石,吕惠卿,王雱三人围在桌前,几案上有几张眉山石纸,尺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圆。
  沈括上前:“参见参政,见过中允,直讲。”
  吕惠卿笑着对王安石介绍:“存中是嘉佑六年的县令,嘉佑八年的进士,入仕比科举尚早。治平三年入昭文馆,天文历算术数,在京中也算出名。”
  王安石点头:“听闻你对水利很有研究?万春圩有图有式,堪行江南,所以苏明润巡检河北,特意点了你的名?这次绘制的北流图经相当精细,是个不错的人才。”
  沈括连称不敢:“沈括惭愧,出发之前,也没想到苏学士要求细致到这样的程度,所赖平日制图也算有经验,加上眉山三点之法,幸未辱命。”
  王安石说道:“今日在御前谈起理工,陛下说是只用尺规,可将圆五等分,存中可知此法?”
  沈括说道:“这在理工中称为几何之学,其实也是思维之学。”
  王雱讥笑道:“不就是墨翟鲁班的遗技吗?还上升到思维之学了?”
  沈括也不好说什么:“工技是实证,比如画一根一尺长的线段,只要落笔,总有误差,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尺。”
  “几何之学,是先假定这一尺是完美的一尺,然后推究其理。比如将正圆五分,乃是如此……”
  说完在图上作业,很快将一个圆分成了五份。
  沈括接着说道:“虽然是作图,但是我们据图推究时,都是先假设其完美,再做推究。”
  “真正完美无误的图,其实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因此苏明润说它是思维之学,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就拿此图来说,通过推导,从简单到复杂,一步步证明得到,按此术割,就是五分。这用已证之法,推求未证之道的学问,乃称几何。”
  说完又开始讲解方法证明。
  等到验证完毕,三人都是聪明之辈,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安石摇头道:“苏明润夸口蜀中小儿,其术数之精胜过明算科士子,如今看来也不是虚言……对了,三个五一个一凑二十四那道题你会吗?”
  沈括笑道:“这个不难。一除以五为五分之一,五减五分之一得五分之二十四,五分之二十四乘以五得二十四。”
  吕惠卿问道:“存中,五分可取四,取三,取二,取一,何来五分之二十四?”
  沈括这才反应过来,在纸上写了一个算式:“哦,这是蜀中数理的表述方法,属于分数概念,有配套的公式写法与之对应,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嗯……”
  “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当为……一分五乃取其一部,为五一之分,故五为二十五部五一之分。去其一部,余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合五部五一之分,则为一;故合五路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即为二十四。”
  这种表达方式极其拗口,且容易产生错误理解,不过众人却反而都懂了。
  王安石对比了两种说法,再看了看沈括写在纸上简简单单的公式,喟叹道:“非天人之姿,何得至此……这是发掘出了探究大道的另一种方式!蜀学理工,甚可观也!”
  说完对沈括道:“存中,苏明润向我推荐了两位人才,一为章子厚,一位就是你,计司账册,皆取用新法,其中的格式理法,符号文字,老夫比较陌生,可愿意留在我身边,以备咨询?”
  沈括内心怦怦乱跳,暗自大喜,赶紧深鞠一躬掩饰神色:“沈括萤火之光,不过勠力以效,期不瞠乎其后而已。”
  ……
  郑州,嵩阳书院,章惇,苏轼,苏油,苏元贞,几人正在一起喝酒聊天吃烧烤。
  苏油看着疯狂撸串的苏轼,叹了口气:“我说子瞻你无事捋参政虎须干啥?”
  苏轼不以为意:“什么捋虎须,我那是巧谏。”
  这娃刚刚做完国子监考试官,出了一道考题——“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
  这是摆明了讽刺王安石独断专行。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见到苍蝇不吐不快是吧?那就还是针对参政,章大哥还在这里呢。”
  章惇笑道:“公私分明,我就当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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