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382节

  赵顼接过擦拭,见到帕子精巧的花边:“这个花样挺精巧,也归我了。”
  苏油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我还是先请罪吧。”
  赵顼心情很好:“苏明润还有犯错的时候?”
  苏油说道:“本来想安排一场‘巧谏’,但是刚刚改了主意。君臣之间,还是直言比较好。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非汉武之于东方朔。我有欺君之处,因此告罪。”
  赵顼神色严肃起来:“明润有谏言?”
  苏油说道:“新法推行不利,外间纷纷扰扰,臣在郑州,也有耳闻。这张帕子,是臣在渭州时,奖掖的一个女子所制,她……”
  赵顼立刻换了一副打听八卦的好奇宝宝模样:“县君那里容得下她?”
  苏油顿时满脸通红,喊道:“陛下你误会了!这女子在渭州发明了织毛衣之法,获得了奖励,脱了贱籍而已,跟臣没有一点关系!”
  赵顼赶紧端起架子:“是是是,那这帕子?”
  苏油说道:“这女子叫秋娘,最近来了汴京,说是陕西要求城郭居民抑配青苗钱,因此结束了产业,来到汴京,改织棉纺了。”
  “陛下,青苗法利钝未明,臣本不想多嘴,不过陕西,河北,乃直面敌国的前线,稳定压倒一切。”
  “现在下旨,严命两地官员,不得发放青苗贷,还来得及!这两处,乱不得啊!”
  “我们以手铳为例,没有新式火药,镗床,高硬度刀头,冲压技术,精细加工技术,理论计算,图纸设计,不可能成型。”
  “即便如此,试制出来后,发现密封性太差,爆炸热量容易伤害使用者的手部,于是增加了后部档板设计。”
  “发现子弹容易脱出弹巢,容易进沙进水,于是将档板扩大到覆盖整个弹巢。”
  “发现容易走火,于是设计加装了制动保险,扳机保护。”
  “这些设计,都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因此前后进行了三次大改,小改无数。”
  “一件军器尚且如此,何况国法?”
  “设若新法有效,待诸地施行得当,在推行于国家边境,除了收效晚点,还有什么问题呢?”
  赵顼大惊:“不是说好的先在三路施行吗?”
  苏油说道:“王广渊之前在陕西就曾经行青苗五十万,后因臣置屯田,与民耕牛谷种而废。后至河北,大名府救灾有功,如今与介甫公意见相同,力主新法是当然之理。”
  “我们不说别的,只说才能,如其可用,陛下大可用之于他处。河北连遭天灾,朝廷免赋税,降罪行,以工代赈,诸多举措都来不及,何必还要行青苗这等众议纷纷之法?”
  “河北一路,还有多少能承担青苗之息的农夫?韩公三朝宰相,他言青苗不便,就算不能放之十八路而皆准,也必定是根据河北实情做出的论断。河北陕西要是不缓一缓,臣怕最后发生阻碍新法的大事,就将起于此两地!”
  赵顼有些不开心:“明润,你也反对新法?”
  苏油说道:“臣非反对新法,恰恰相反,臣于诸法,私下皆与介甫公建议过,新法之中,有众多可以改良之处。”
  “臣不当众宣扬,不上书公议,是怕引来的更多争议,于陛下变法不利。”
  “军器监研发国之重器,臣无法脱身,所议未被当朝采纳,具体原因,臣也不清楚,介甫公也没有与臣解释。”
  “我想如果可能,我将条陈交于陛下,陛下看过要是觉得有理,或者求问于朝堂诸公,取其中当取者;或者询于介甫公,可有当行能平息众议者。”
  “有功则归于陛下,有过,再宣示为臣所误,追臣之罪即可。臣还年轻,不怕贬落蛮荒,到哪里都能效力,也有自信能因功起复。”
  “你这爱推功的性子,都推到我身上来了?”赵顼本想开开玩笑,看着苏油诚挚的样子,也赶紧严肃起来:“明润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苏油苦笑:“是臣过于自信了,以为能对介甫公有点影响,臣有欺君之罪。”
  赵顼说道:“你这是顾全大局,有一点你说的对,你我君臣,都太年轻,太年轻……”
  沉吟片刻:“以后有事情想说,奏本交给王中正。”
  苏油躬身:“是。”
  赵顼说道:“要朝中都是你这样的,该多好?陕西河北,的确轻忽不得,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放心。”
  说完有些恼怒:“还说到你这里来轻松一下,高兴高兴的,结果临走还是扫兴!”
  苏油赶紧赔笑:“是是,那就去设计大楼,让景润给陛下讲讲液压原理。对了,今后赏赐朝臣金银,可以用冲压机压出精美的金银币,设计大楼里有几件试制样品,陛下看了肯定高兴……”
  果然高兴,因为石富和陈昭明用黄金,白银,青铜冲压了一批贡献勋章,名为“皇宋军器监突出贡献勋章”,趁赵顼前来巡视的时候,请他颁发给获奖者。
  其中既有高层管理,也有最基层的员工,没有什么阶级官阶之分,而是由全体员工推举出来。
  李二和李二家的是获得勋章的夫妻档,赵顼要他们一起上前领奖。
  李二是因为挤出成型机的巨大贡献。
  李二家的因为管理食堂大受上下好评被推举出来的。
  赵顼将装着奖章的绒盒打开交给她:“我知道你,你家的馒头非常好吃。为了军器监上下同仁能够吃好,你毅然关闭了生意极好的铺子,从汴京来到了嵩山沟沟里,这枚奖章,你实至名归。多谢了。”
  说完还给她施了一礼。
  李二家的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当场就哭得哇哇的:“官家使不得……村妇怎么当得起……呜呜呜……我们家世世代代,今后就是军器监的人了……李二那杀千刀的敢不尽心,完不成官家交待的任务,俺就不让他回家门……呜呜呜……”
  第五百六十七章 士子闹事
  颁奖完毕,苏油取过一枚金质纪念奖章:“陛下,这是军器监上下同仁的一份心意,军器监的成绩,离不开你的大力支持,离不开你的英明指引。”
  冲压奖章上有一套精美的齿轮组,上方是扳手和百分尺交叉的图案,外围下部半圈,是圆周率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二位。
  上面半圈,是一行工整的小字:“熙宁二年皇宋军器监成立纪念勋章”。
  苏油郑重地说道:“齿轮组和工具组,代表理工之学,圆周率数字,代表精细,纯金质地,代表纯粹。以理工为指导,更精,更细,更纯,永远是军器监的追求目标。”
  赵顼看着精美的勋章,再抬头看着下边充满期盼的目光,眼角有些湿润:“好!这礼物好!你们的心意,朕收下了。朕希望你们继续努力,继续为皇宋制造出优良的军器!让一切对皇宋有觊觎野心之敌,在烈火和钢铁的地狱中灰飞烟灭!”
  群情汹涌,所有人振臂高呼:“敢为皇宋效死!”
  吕惠卿看着激动的人群,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就在此时,一骑红翎飞奔到军器监外,守直的军士立刻用巨弩对准了他。
  红翎高举文书:“汴京学子闹事,奉王相公令,摧请陛下赶快回京!”
  四轮马车飞驰在大路上,苏油,吕惠卿,赵顼都在车中。
  之所以苏油在车上,是因为事情正与他有关。
  各路明算科士子敲响登闻鼓,王安石只能接受士子告表——明算科试官苏油,操弄文柄,谄媚宗亲,是巨奸大佞,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乞陛下贬逐蛮荒,以儆效尤!
  文章写得还不错,起因就是此次明算科选拔,赵宋皇室宗亲,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其余各路寥寥。
  苏油是正牌进士出身,对吕惠卿问道:“区区一个明算科,就算得中,最多就是书办,幕僚,怎么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吕惠卿说道:“到底是国朝华选,首重公平,明润阅卷之时,是怎么弄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苏油有些无语:“几百号人数学卷纸,题又简单,我一晚上就号完了,当年我在眉山,那天晚上不改几十份卷纸……”
  看到赵顼一脸的铁青,闭嘴不敢再说下去。
  吕惠卿说道:“明润,阅卷之时,当真没有一点倾向?”
  苏油感觉泼了天的大冤枉:“为了满足士子们的阅卷习惯,我还特意翻了《九章》,将题换成了九章中的题式,阅卷时也是糊封,有些答卷狗屁不通,连题中给出的数字都瞎写,还指望我给他打勾?”
  吕惠卿想了想,突然有些明白了:“等等,明润你的题,是自己编的?不是从朝廷颁布的几部算经中抽取的?”
  苏油一拍脑门:“对了!好些人不写解题过程,只写答案,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比如鸡兔同笼题,不少错误答案都一样,鸡二十三,兔十二,还真是奇了怪了。”
  吕惠卿博闻强记:“《孙子算经》,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是这道吗?那么鸡二十三,兔十二,是正确答案啊。”
  苏油大吃一惊:“可我的题,是上有五十二头,下有一百四十四足,答案应该是鸡三十二,兔二十啊!”
  吕惠卿反过来算了一下脑袋和脚:“陛下,我知道原因何在了。明润将题这样一改,死记硬背的那些人就没法再滥竽充数。”
  苏油点头:“那是,刚刚那道只是送分题,难点的比如韩信点兵,最后答案是三万两千五百七十二。要是不知道算法,永远凑不出来——明算明算,可不是考对算法的掌握程度吗?”
  吕惠卿点头,然后摇头:“不对,那皇室宗亲们,他们如何知道算法?”
  赵顼突然明白了过来:“小妹!皇家理工学院!”
  苏油有点想反驳又不敢,小妹都是你叫的?你该叫苏县君!
  总之事情算是料理清楚了,苏油出的明算题,题型还是那些题型,不过数字发生了变化,往届出题的老师都是新科不久的进士,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算法,哪里还敢改题?因此常常抄明算科必读书目的原题。然后考生们背答案,背得多的算赢。
  然后遇到苏油,不是真才实学,全部抓瞎。
  苏油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麻烦:“糟糕,军器监将京中各处明算人才搜刮走了,三司,司天监,河渠司要都是这些玩意儿,怎么办?”
  吕惠卿走着眉头:“明算科题目与这些衙门加减乘除不同,倒是问题不大。不过陛下,各地士子没有经过理工之法的培育,这样做,也是有些不公啊。”
  苏油顿时不服:“程家印书坊里,《算术初步》,《几何初步》,《符图分拣》,《历代算经考》,《九章衍迹》,《缀术宗详》,林林总总诸多算术书籍,深浅难度的都有,全摆在那里积灰了!”
  “自己学问不精,反过来怪我出题太难?!人家皇室宗亲怎么就都会?难道个个都绝顶聪明?”
  转头对赵顼拱手:“陛下,这都要击登闻鼓,臣,臣实在是冤枉啊——”
  赵顼真的很生气,不过如今生气的对象已经转移了:“不学无术之辈,还好意思玷污朝廷俸禄!回去通通发落了!”
  吕惠卿拱手道:“陛下,此事尚未完全明白,这些都是我们在猜测而已。”
  赵顼依然怒气不已:“登闻鼓乃鸣冤之器,太祖有制,登闻鼓响,皇帝必须停下一切公务,立即审案,岂可胡乱敲击?”
  吕惠卿从容言道:“太祖之时,有汴京市民牟晖击鼓,太祖亲自召见,询问之后,却是因丢失了一头猪,情急找皇帝哭诉。”
  苏油都傻了,他印象中凡是敲登闻鼓的都先抓起来打三十大板才准开口,大宋皇家真的如此亲民?
  吕惠卿看苏油的样子,知道他不了解这典故,心中有些小得意:“太祖有些哭笑不得,对大臣说道:‘他猪丢了,我上哪里去找?’不过却并未责备牟晖,而是给了他一千钱。”
  “太祖开宝六年,落榜举子徐士廉击登闻鼓,状告本届主考官李昉取舍非当。太祖震怒,依徐士廉的提请,自任考官,于讲武殿重试考生,为‘殿试’之始。”
  “太宗淳化三年,因之前总有‘击登闻鼓诉校试不公者’,苏易简受诏主考,不再归邸第,即驰贡院,谢绝请托之嫌,后成定例,名曰‘锁院’。”
  “仁宗曾让晏殊等审阅登闻鼓院所进的呈文,却被谏官范讽劝阻:‘非上览决可否,则谁肯向陛下亲言者?’”
  “陛下,此皆我朝盛德之事,选举又是取才隆典,尤须慎重,即便明润,亦当是这个意思。”
  苏油心中暗赞好你个吕惠卿,也拱手道:“陛下,臣自问心昭日月,不怕质询,总是误会,揭过了就好。”
  说完又道:“跟陛下告罪,评卷之后我就撒手了,真不知道皇室宗亲这次考得这么好,足见宗亲里还是有很多人才的,臣给陛下道喜了。”
  赵顼转回了脸色:“要真是实情,小妹就是我宗室的大恩人,哈哈哈,当初选她为山长,朕的目光就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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