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416节

  赵顼再问:“卿兄秉政,外论谓何?”
  曰:“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
  赵顼不开心了。
  家中支持自己变法主张的,除了自己儿子,更无一人。弟弟们还时时力谏,认为天下汹汹不乐新法,皆归咎于自家,恐为祸患。
  今年收入多了,支出却也多了,章惇准备开梅山,王珪建议伐交趾,王韶准备进取河湟,苏明润准备攻略横山。
  哦,苏明润和王韶不算,苏明润答应不找朝廷要钱,陕西和青唐方面,自筹军费。
  看着桌上明亮的煤油汽灯,据苏明润说,酒精汽灯危险性太高,到今天延州井出油,才可以正式投放家用市场,宫里的万寿琉璃灯,也都换成了煤油汽灯的灯芯。
  为了一个所谓的安全,他能在汽灯这么大的利润前不为所动,生生按下了十五年。
  很多人只看到苏油能打胜战,谁知道他暗中准备了多久?
  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任何人去陕西,都不可能像他那样顺利。
  如今苏油只靠陕西财力,就能够支持整个对夏战局,而自己呢……
  要是苏明润在陕西行聚敛,收益又该是多少?自己这千万贯里,又有多少是来自发运司,广惠仓?来自荆湖开发?
  这其中,多少是蜀中,陕西的贡献?
  里外一除,新党的政绩,还有多少?
  可是到了这一步,还能退吗?
  国子监直讲颜复尝策问王莽、后周变法事,苏颂的儿子苏嘉极论其非,颜复擢为优等;
  直讲苏液将试卷秘密抄写下来,交给曾布:“此辈倡和,非毁时政。”
  曾布大怒,指责侍御史兼判国子监张璪:“君以谏官判监,学官与生徒非毁时政,而竟不弹劾!”
  遂以告王安石。
  舆论是必须掌握的,王安石当机立断,以诸位直讲学问低下为由,尽数罢免,只留下了告密者苏液。
  随后,以李定、常秩判监。以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为直讲。
  王安石妹婿;王安石的侄婿;王安石的门人;护法沙门的弟弟。
  被罢免的判监和直讲中,多是经义精通之人,比如直讲焦千之,那是敢说欧九不读书的大学问家刘敞的朋友,吕公著特意聘请作为吕氏子弟教师的人。
  直讲王汝翼,曾是王安石亲自征辟,一度与吕惠卿平起平坐的人,后来直言新法不便,才被疏远。
  判监张璪,在杨绘反对王安石的时候,王安石信其文才,让他写文章批驳杨绘,被拒绝了。
  罢免之前,即便是常秩亲自主持直讲考试,揭封之后,焦千之,王汝翼照样还是名列优等。
  但是知识越多越那啥,照贬不误。
  再看如今把控国子监的一帮子人,赵顼正被各种思想风潮闹得心烦,让王安石“一道德”,说道:“爱卿要是有什么著作,大可以发表出来嘛。”
  王安石回答:“这件事情正在做,《诗》义,已经让常秩,邓绾写出来了。”
  就连赵顼都有些担心:“这俩人的学问,能靠谱不哟?”
  王安石也实话实说:“陛下放心,有为臣全程把控。”
  就连他自己都信不过。
  所以这次罢免和提拔,在知识分子眼里,就是个纯笑话。国子监是凭学问说话的地方,而学问正是王安石一派的软肋。
  除了他自己,其余都是渣。
  王安石眉头皱得很深,汴京城里,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宗室,士人,外朝,百姓,反对新法之声不绝。
  最令他纠结的,是吕惠卿在福建给自己来信,提醒自己要注意苏油。
  蜀中和关洛,在学术合流之后,如今在政治上也有靠拢的趋势。
  苏油在陕西的举措,得到了保守派们的支持,富弼回到西京之后,这种趋势会愈加明显。
  接下来,还有吕公著。
  还有文彦博。
  别看老头见到苏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相公不要忘了,两人老师是同一人——龙昌期!
  吕惠卿的建议,是立即将苏油调离陕西。去河北,或者去荆湖。
  如果实在抵挡不住朝野呼声,要调他回京的话,军器监不行,司农寺不行,谏院不行,三司不行,学士院不行,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太常寺和司天监。
  两处冷板凳。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得苦笑,吕吉甫这是被新党利益蒙蔽了双眼,过于想当然了。
  从大宋的利益考虑,他也想放苏油到河北和荆湖去,也相信苏油能够干得风生水起。
  但是苏油入仕十一来年,从来就在最艰苦的地方打转,即使入京后,都远离风暴,呆在郑州的时候居多。
  十一年辛劳,积功二品,刚有了孩子就要去河北荆湖……
  陛下会答应吗?两宫会答应吗?相公们,同参知政事们答应吗?
  苏油从来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来都任劳任怨毫不推辞。
  但是能说他没有影响力吗?
  亚相王珪,是苏油举试时的考官,当时就欣赏得不得了,故意给苏油降等,那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小。
  如今王珪被曾布邓绾靠边站后,就不止一次私下说怪话——早知道幸进会成为官场新风尚,当年就该勇敢地首开先河,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苏油为第一,不让介甫公专美于前!
  末相冯京,这位是富弼的女婿,当年苏油离开渭州,就是大帅哥接盘,一路萧规曹随政绩斐然,因而才得以擢升进入的中书。
  这些人被幸进之臣剥夺了权力,对王安石的不忿可想而知,如今苏油表现亮眼,即使是出于让新党不舒服的角度,他们也会力推苏油。
  不说别的,在苏油面前,要是不论年龄只看履历,别说什么曾布邓绾,就算吕惠卿,甚至王安石自己,都是官场后进!
  一起进京的时候,苏油是转运使!王安石才群牧使丁忧回朝!
  最难的是无解。
  其它地方,王安石还能责以展布新法不利,予以打压。
  到了苏油这里,这娃不上章用陕西新政成果诋毁新法,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难啊……
  陆佃走了进来,低声说道:“老师,人齐了。”
  王安石这才收回思绪:“哦,叫进来吧。”
  没办法,这帮人学问不足,王安石也只好辛苦点,给他们开夜校。
  “佃等夜在安石斋受口义,旦至学讲之,无一语出己。”
  ……
  荆湖南路,洞庭湖南岸,两条江由南向北,注入其中。
  东边的一条,叫汨罗,西边的一条,叫湘江。
  沿着湘江逆流而南,经过古称长沙的潭州,湘潭,进入一条东西走向的支流,叫涟水。
  涟水中游地区,有一处所在,叫湘乡。
  湘乡在继续往西,就是梅山蛮的控制地区了。
  刘嗣看到了河滩上先遣队的旗帜,松了一口气:“一路行来,未损一人,我总算可以和少爷交代了。”
  吴逵非常感动:“多凭郎君接济,广锐军上下,无不感激。”
  刘嗣看了看青绿的山水:“此地也不是那么可怕嘛,气候不错,听说稻米可以种两季,占城稻一亩可产三百多斤,两季就是五六百。一年之后,就可翻身了。”
  吴逵说道:“见不到一点泥土的颜色,恐怕虫蚁瘴气不轻。”
  刘嗣说道:“无妨,一路行来,你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严格执行。天师道的道长们会照顾你们的。”
  说完对船队高声喊道:“卸货,送广锐军父老们上岸!”
  第六百一十七章 湘乡
  冬季的水位低,也平静,两万多人,扶老携幼,站在河滩上,神情中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惶恐。
  东西很多,主要都是工具,农具和粮食。
  这地方是苏油拜托四通精选的,湘乡,是一个可以大力发展农业的好地方。
  如今的海南岛,所有宋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万,两万多人来到这里,完全可以成为开辟出一个州郡的力量。
  不过前期的艰苦,是不能避免的。
  好在都是军人家庭,也是修城寨的行家,吴逵一声号令,众军士开始在河滩上搭建帐篷,安顿家属。
  刘嗣则带领着眉山理工小组,在山溪处搭建水泥地基,组建水车坊。
  每日里,军士们有的用渔网在河里捕鱼,有的砍伐树木,焚烧土地,有的深入丛林射猎。
  半个月后,河滩上的帐篷消失了,涟水水线之上,出现了无数的草房,草房以木为柱,以竹编墙,里外糊上黄泥,里边竹床泥灶。
  这是一个简陋的大村子,房屋和房屋之间,是烧出的大片土地,引来山泉蓄上水,只等来年播种。
  大村子的中心有一处平地,那是乡社,几栋巨大的泥屋,是黄泥夯筑的,上面是新烧的陶瓦。
  这里还是仓储重地,存放的是两万多人一年的种子口粮。
  吴逵还是军人作风,外松内紧,和在北方敌境一样,哨位,碉楼,明哨暗哨游动哨,虽然粗糙,却愣是一样不少。
  地是多得只要你想种,那就种不完。
  吴逵是蕃人,可如今就像个庄稼把式,田地里有不少树根树桩,之前不好弄,如今地泡得松软后,他和军士们每日里还要拔树桩,耙地。
  田埂上,刘嗣飞奔而来,手里边挥舞着一张小报,高声大喊:“吴大哥!吴大哥!朝廷新命,大赦!大赦!陛下移英宗配享明堂,大赦天下!!”
  吴逵噗通一声跪倒水田里,泥浆溅了一声,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
  兴庆府,梁太后带着秉常,梁乙埋,在检阅新式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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