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653节

  七八句是说自己他日如果能够离官隐归,期望苏轼到丹徒的蒜山来探访自己,到时候尽可以两人开怀畅饮,一倾积愫。
  苏轼将几首诗一一看过,眼角便湿润了:“总是苏轼言行不谨,让长辈焦虑了。”
  将诗折好,交还给梁成:“你先收着吧,若有出狱之日再交还给我,若是再无天日,就交还给宗叔,说苏轼多谢他的看重。”
  梁成将信收起来,宽慰了两句,给苏轼打来洗脚水,劝过苏轼早点休息,然后才去了。
  苏轼躺在床上翻转了一阵,起身坐起:“朝中多少大事需要他们料理,终不能因苏轼之故,拖累长辈们。”
  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油灯剔亮,披衣伏案,狂书起来。
  这一写就写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南庑斗窗外明月将西,苏轼才将手中的笔一抛:“哈哈哈……终是一番了却!”
  重新翻身上床躺倒,不多一会儿便鼻息如雷。
  对面床上的小吏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来,又悄无声息地起身,看着睡得轻松无比的苏轼,轻轻摇了摇头。
  第九百六十五章 窦四
  知杂北庑,苏油同样也遇到了一个小官。
  来的时候苏油正在做饭,气候从昨日开始突然变化,渐渐转凉,苏油决定提前贴秋膘。
  让小李子去市场上买了一条猪里脊肉,必须是郑州庄子那边那种狮子头大黑阉猪的的嫩里脊。
  猪里脊肉洗净切块,放在一个小盆里边,加入切碎的大蒜,香油,酱油,拌匀腌制码味。
  码好味道之后,洗锅炸里脊块,倒入菜油加热。在一个盆中加入面粉,盐和胡椒粉拌匀。将腌制过的猪里脊肉放入其中,裹上一层粉后放入油锅,炸至金黄,捞出沥干。
  待稍微冷却后再入锅炸第二遍。
  然后炒料。
  炸里脊肉剩下的多余的菜油倒出,仅剩下一汤勺左右在小铁锅中,捞去残余在里边的炸面粉块,放入姜片爆香,葱段,炸成葱油,然后捞去杂质,放入梅子酱炒制,再依次加入白醋、白糖一起炖煮,熬出酱汁起锅。
  洗净锅子,在锅中加油,加入切成块的山药,青笋,炒熟后倒入酱汁,混合均匀后加入炸好的里脊块,翻炒入味后盛入盘中。
  苏油也不知道这道菜该叫糖醋里脊还是叫咕咾肉了,总之就是一道酸甜口的美食。
  另一口蜂窝煤炉子上放着一个砂锅,里边小火炖着鸡汤,还有几年刚刚下树的白果。
  苏油正在忙活着美食,见进来一个很年轻的小官,站在那里懵逼,对小李子努了努嘴,意思是你的业务来了。
  小李子身上也挂着一个好笑的围裙,搓了手过去取过那人手里边的文书看了:“学士,你有伴儿了。”
  苏油将砂锅端起来放到桌上:“那就同时天涯沦落人了,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饭吧,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那人想说不要,可闻着这味儿,一个“不”字愣是说不出口。
  咽了口唾沫,对苏油拱手:“那就有劳了。该如何称呼?”
  小李子说道:“这位是小苏学士,这位是……咦,问状上边怎么没写名字?”
  没写名字,一般都是干犯大人物的阴私,苏油看着那人唇红齿白文质彬彬的样子,还长得挺秀气,一时间就有点往歪了想。
  就听那人说道:“原来是小苏学士当面,卑职贱名不足挂齿,我姓窦,叫我窦四就行了。”
  苏油摇了摇脑袋,甩掉了脑子那些龌龊的脑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也好应付御史不是?”
  于是三人便在小天井里边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鸡汤里边还添加了薏仁和红枣,窦四算是开了眼了:“传言小苏学士饮食精到,今日得见,果然不同。”
  苏油说道:“其实不值几个钱,就是一道猪里脊而已,贵在调味。这个汤健胃补脾,小窦你可以多来点。”
  窦四端起碗来一口汤:“都说乌台里边不好过,小苏学士倒是坦然。”
  苏油笑道:“不好过的,那是畏罪忧疑之辈。今上固非顺帝,景帝,大宋也非西汉之时,我没什么可怕的。”
  窦四拱手道:“却也不是轻易。诏狱本以纠大奸匿,故其事不常见。文帝时的周勃、成帝时的王商,二人虽曾贵为丞相,但均受诏狱之苦,周勃至有‘安知狱吏之贵乎?’之叹。”
  苏油点头:“那是,人主一时快意,有可能祸患无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排斥同僚。会酿出大乱。”
  “是故安道公曾上书,痛言汉、唐两代之衰,‘诏狱’之弊,为乱政之首。”
  “所谓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
  “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习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
  “看似在行使皇帝的旨意,但是人主不可能亲自审理案件,其实还是权柄下移,法权滥用。”
  “这就导致人主受制于臣,聪明易为蒙蔽。”
  “而刑罚又是人主大柄,天下公器,非所以假人者也,故而法一倾而上下危。”
  窦四都傻了,老子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拉拉关系而已,不是要你在诏狱里边大谈诏狱的不是!
  赶紧摆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里脊香甜鲜嫩,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吃过再聊。”
  吃过饭,苏油见窦四什么都没带,便取过绳索,把床单两头扎了,做出一个吊床:“这就秋末了,总不能还睡地上,给你弄个吊床,你要是不习惯,我睡也行,明日里再让小李子买一张床去。”
  说完又道:“我可能会写字到很晚,灯光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还请见谅。”
  窦四说道:“不碍的,我一闭眼就能睡着。”
  苏油笑道:“那挺好,和我家大苏一样。”
  窦四似乎不想结束谈话:“听闻学士对水利有建树,窦四想要请教一些问题。”
  苏油似乎有些明白了,河工那是长期出问题的部门,都水司,河渠司,工程靡费浩大,常常殚竭民力而无功,导致无数的官员背锅,这小官估计就是传统的背锅侠。
  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也不像常在河边跑的人,于是说道:“河工之要,便是亲自考察,掌握真实情况。看你这样子,实在不像督河之臣,倒像是长期处于室内,养尊处优的样子。”
  “是不是因此被小吏蒙蔽,犯了过错,才被追逮到这里来的?”
  啊?窦四不知道苏油一瞬间竟然脑补了这么多,本来想要就坡下驴,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来这里跟河工其实没有关系,不过今后多半会成为水利之臣,因此……”
  苏油沉吟片刻:“《河情咨要》读过没?”
  窦四拱手道:“学士与司马学士的大作,在下细读过。”
  苏油不信:“《咨要》里边,黄河下游历代变迁,可知其详?”
  窦四说道:“《山海经》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大河下游处在河北偏西,沿太行山东麓北流,经巨鹿县的大泽、深州、饶城,再向北经雄、霸,转向东流入海;”
  “《禹贡》记载,大河下游流经今巨鹿、深州向东,经武强,河间,于青州入渤海;”
  “《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时期的大河,则离开了太行山东麓,经大名向北、流过馆陶,景县东界,又向东北至黄骅,其后入渤海。”
  见苏油有考较之心,索性将自己这些年的思索也说了出来:“如今经多年整治,河道初具规模,但是濮阳,内黄两地,地势平坦倾斜,水利不足。”
  “如果河患再起,这两个地方,有可能会决堤,黄河将再次改道。”
  靠!这个推断,和理工小组在河东河北的考察测量结果非常吻合,苏油在给赵顼的上书里边,水利一章的重点,就是要说这个。
  这回终于改颜相向:“理工新式测绘技术,懂吗?经纬仪会不会操作?新式等高线地图看不看得懂?工程量计算会不会?”
  窦四点头:“这些倒是都会。”
  苏油奇怪,要是都会,你就该把我当做师长,该非常尊敬才对,这态度却又不像啊……
  于是问道:“你是哪所理工学院毕业的?”
  窦四有些不好意思:“哪里能得这样的荣幸,不过我在将作监看守文书,这些书籍将作监里都有,平时料理完差事,便喜欢翻阅。”
  苏油傻眼了,这尼玛……又是图书管理员?
  第九百六十六章 招悔
  又问了窦四一些理工上的学问,见窦四回答得头头是道,苏油相信他是诚心求教了。
  这才说道:“正好了,与陛下的言事折子里边,水利也是重要的一件事情,这涉及到河北,京东四路的民生恢复和对辽战略态势,是我大宋经济上最后一块短板,也是最硬的一块骨头,是一篇大文章。”
  “这几天我给你做美食,你给我当助手,既然你都能通过分析看到问题,足见不是庸才,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就许你戴罪立功了呢?”
  这回轮到窦四傻眼了,这就被套牢了?御史台也,这么晦气的地方,老子一天也不想多呆!
  但是很快便被苏油带进了治河的大方略当中,如今苏油的立足点,比当年和司马光考察河北的时候更高,将治河上升到了国家安全战略的一部分,甚至和上游的西夏,河套地区也息息相关。
  提供的解决方案也是匪夷所思,比如在上游的重点沙区广植沙柳,榆枣,还有才发现的新作物金合欢,用以固沙;比如除了修造堤坝,冬日里大修束水堤,加快黄河下游水流速度,减少泥沙淤积;比如大用水泥,减少工程量等等。
  在苏油的方案里边,治河成了一揽子计划,其根本目的就是防范河害,不以旱涝为计,年年都必须整修,将之作为一个百年大计来完成。
  只要能将黄河套住,华北平原就会变成大粮仓,人口恢复的速度会远远高于其它地区。
  有了人口厚度,才谈得到对抗敌国这一条上来,人力,军力,后勤,都才能得到保障。
  如今的汴州差不多就是如此,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建在那里,给地方和中枢带来的好处极大,因此也是要朝廷力保不失的地方,经过一系列的治理,提防水利已经提高到能够抗击百年一遇的洪灾水平,河害终于已经威胁不到郓州和梁山泊地区。
  听说梁山泊上的盗匪们都在安心种地打鱼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文章的技术性太强,苏油一边写一边交给窦四,让他看看能不能懂,如果觉得深奥了的话,就尽量用浅白一些的话语来尽量让赵顼能够明白,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这年头的人生活习惯与后世大不一样,苏油写到一个节点,才发现时间有些晚了,只好对窦四道歉,然后收拾东西,大家赶紧休息。
  ……
  次日,赵顼在偏殿接见吴充。
  这是吴充第五次请老。
  赵顼还是拒绝了,吴充也只好收回了请告,两人转而说起了国事。
  赵顼今天心情有些不好,桌上放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汴京的时报,一张是两浙路的潮报。
  潮报上登载了一则消息,湖州、杭州的老百姓焚香念佛,为苏轼和苏油祈祷平安。
  而时报是前几天的,上边有一篇笔名为李国忠的文章,模拟唐代御史台的判词,将杜甫,白居易定罪,从两人的诗歌里边搜罗出不少的“证据”,说他们的诗歌毁谤皇帝,讥刺朝政。
  用词极度的刁钻刻薄,把两个大诗人贬得一钱不值,最后判道:“守尧天舜地之德,殊失官体;毁金马玉门之贵,徒较民生。判发遣仁义之乡,严加编管。效巢父许由,不得佥书;比伯夷叔齐,夺绝俸禄。”
  大才子手笔,此文一出,那一期的时报顿时洛阳纸贵。
  李国忠,摆明了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的合体,这样赤裸裸的讥讽,比破口大骂还要让赵顼难堪。
  赵顼认为一定是和苏轼交往深刻的某位大文豪大名士干的,要皇城司挖地三尺,也一定将这个人找出来。
  结果是真找出来了,但是竟然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太学学霸,十几岁的少年郎,名叫刘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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