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836节

  阳光从战场的东方升起,朝霞将刀光映照成了闪亮的红色。
  战场上一片混乱,只有一骑重骑,不顾马力地狂奔,朝着奔逃的中军敌将指挥疯狂逼近。
  与此同时,大路侧面也涌出了一支骑军,一员小将突然冲出队伍,挥舞着骑刀朝着中军敌将杀去。
  几名夏人亲军拨马过来挡住小将的去路,转眼便被小将以高明的刀术在对冲中一一砍翻。
  前方再无阻挡,小将已经看到敌将眼中露出惊惧之色,拨转马头朝自己迎来,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就在这时,却听后方一声暴喝:“罔萌恶贼,纳命吧!”
  小将在高速的奔行中,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长箭追上了敌将的脖颈,接着猛然从他头盔链接着的皮甲铜钉护领中透出来掌长一截箭杆,箭杆头部,是长达两寸的恐怖箭头!
  破甲锥!
  靠!小将只来得及低骂一声,将骑刀翻转,刀背从还未倒落的敌将脖子上一划,便从他身侧电掠而过。
  敌人被他人射杀,他也就不屑再取其首级。
  不过心中怒极,小将将马头拨回,不顾周围破胆奔散的夏骑,举刀指着刚刚发箭毙酋的重骑,愤愤地喊道:“何人敢抢小爷的功劳?!露出脸来!和小爷单挑!”
  重骑将手中名贵的兴州宝弓放入弓囊,取下头盔:“小民是宋军,权指挥环州弓手下蕃吴存之。没敢请教小将军尊姓大名。”
  两人在各自手下心目中都是大英雄,周围乡弓手和蕃勇敢们见到吴存之被人用刀指着,立即拍马围了过来。
  小将的手下们近日也全靠他,才与夏人安然周旋,逃出生天,甚至还立下大功,将功赎罪,现在也打马过来,摆成冲锋阵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是一队重骑打马过来:“贾伯岩!你要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小将正是贾嵓,见到来人和吴存之一样的装束,不由得叫道:“你谁啊?!小爷用得着给你面子?”
  来人松开手里的叶锤,学吴存之将头盔取下:“怎么着?要不要跟我单挑?”
  贾嵓吓了一大跳,滚鞍拜倒:“哎哟哥哥息怒!你这戴着个铁罐头瓮声瓮气的,真没听出来……”
  “贾伯岩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是收不起京中浪荡子弟那一套,就别到军中厮混!”
  “武艺再高强,那也是祸害,说不定哪天脑袋就给军法队收了!”来人正是狄咏,只见他面色铁青地喝道:“你们不去追击罔萌讹,还敢阻拦我军进剿?”
  “是是是哥哥你先息怒……”狄咏跟前,贾嵓屁都不敢冒一个:“呃……哥哥说这将领不是罔萌讹?”
  狄咏懒得理他,对吴存之拱手:“哥哥,这小子自来蛮横,我替他给你道个歉。”
  吴存之不在意这个:“怎么?不是罔萌讹?”
  狄咏说道:“不是,俘虏交代,这是西夏驸马都尉诃洛令支,此次夏军的副将。”
  吴存之说道:“那我去追……”
  狄咏一把抓住吴存之的马头缰绳:“马力不行了,追击的事情交给轻骑,这次环州之役多赖哥哥嫂嫂,如今环州已安,我也不敢再让哥哥冒险。”
  说完认真地道:“别忘了,嫂嫂还在环州等你呢。现在我还要指挥战场,环州,兄弟想暂时拜托哥哥镇守。”
  吴存之看着战场局面,宋军和蕃骑还在四处追杀被分割的夏军,这是胜局已定:“那我换匹马,这就回去。”
  狄咏翻身下来:“哥哥拿我这照夜白将就着,左右不过三五日。”
  吴存之也不矫情,取过自己的兵器弓箭挂上,又去诃洛令支脖颈处折断箭杆,收了那枚破甲锥,这才翻身上了狄咏的马:“那我就在环州,静候太守捷讯。”
  说完一带缰绳,朝环州驰去。
  贾嵓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哥哥,这……谁啊……”
  狄咏斜着眼看了贾嵓一眼:“打完这仗,自己去跟吴大哥道歉,呵呵呵,他可是蜀国夫人的老部下,当年为了救涪国公,在囤安寨外掉了一条腿。你这事情都不用传到夫人那里,便是孙干臣听见了,都绕不了你!”
  贾嵓立马就傻眼了:“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狄咏翻身上了部下牵过来的一匹马:“还不跟我去追敌?我也听听你们如何在敌后熬下来的……”
  ……
  汴京城。
  孙固拿着一封奏章,兴致匆匆地大步来到偏殿,脚步不像一个老头。
  “捷报!”孙固在偏殿门口先给赵顼见了礼:“陛下,环州捷报!”
  “哦?”赵顼放下笔:“拿来我看!涪国公呢?”
  “涪国公还在整理狄咏以前的奏章,还有……资料,说是随后就到。”
  狄咏的奏报里,环州之战也非常惊险,先败而后胜。
  洪德砦被破,守将被杀,另一边的贾嵓主动放弃广恩砦,这在过去的宋朝,是坚决不被允许的,贾嵓是失地之罪。
  但是苏油坚决反对这样判定前线将领的过失,认为在势均力敌的战争中,前线要地的反复争夺,本来就是正常现象。
  种种迹象表明,贾嵓的战心是非常积极的,不断袭扰夏人,有效地阻滞罔萌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让屯田的熟蕃和弓手得意撤退,将环州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孙固是老派的大臣,对武将极度不信任,认为这是苏油在替边军失利遮掩。
  其实这也不怪老头,大宋这些年虽然开疆拓土,但是总体来说,就没有打过什么硬仗。
  苏油打谅祚,铁鹞子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披挂;
  王韶打河湟,欺负的是青唐土著;
  南海那边拓地万里,依靠的是另一兵种——水师。
  也就是说,大宋在孙固那样的老臣心目中,这十多年来的大胜,并不能说明大宋如今军力就已经强盛到了不可一世的程度。
  其实苏油也非常赞同孙固的这种看法,要是没有新军的话,老头的判断大概率的是正确的。
  但是新军归苏油管,还保着密,老头也不是很清楚新军的威力。
  在亲历过庆历年间那种让夏人得以立国的大败,经历过真宗朝辽人铁马直进千里毫无阻碍杀到澶渊的老臣心目中,大宋现在还没有和敌人的重骑正面对决中获得过胜利,就不能说明大宋已经具备了覆灭拥有重骑的敌国的能力。
  老头在这一点判断上,其实也完全正确,后世金国的铁浮屠一出来,几乎破尽周边诸国。
  待到轻重骑兵集群相结合的战术,被文明蝗虫鞑靼人整合了出来之后,蒙古骑兵的威力,最终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
  因此老头对环州战局一直颇为担忧,也就无怪现在的欣喜。
  孙固拿着奏报,就着地图给赵顼讲解此战的战局。
  这一战当中,好多传奇。
  贾嵓和狄咏,在事先就利用望远镜和日光反射,还有那什么灯语,相隔十五里就商议好了里应外合之策。
  渭州退伍的义勇弓甲吴存之的新妇李辛娘,献计在城头骂退了夏人。
  被贬到环州效力的原郑州轴承厂厂正石勇,先是发明了榆树大将军炮,这东西发挥了关键作用,守住了已经被攻破的环州城。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便造出了三百幅半身马铠,重骑长枪。
  罔萌讹的错误,在连夜撤军且离开了中军,夏人就跟宋人被炸药炸开城门一样,也万万意料不到,宋人居然能够在夜战里出动重骑冲阵,同样一下子给彻底打懵了!
  宋人给打懵了,好歹还有榆树大将军救场,夏人懵了,那就是破阵覆军的下场。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伐罪
  狄咏的奏章中总结,此战以己方不足两千损失,其中还包括了熟蕃在内,屠俘了西夏军队一万两千人,其中还有西夏的宫廷职守金鞭班直。
  缴获了夏人的全部营帐,金鼓,旗号,西夏步人甲三百副,战马两万五千匹。
  此战堪称险象环生,大家都犯了不少的错误,好在最后一个错误,是夏人犯的。
  赵顼听完既兴奋又感慨:“狄咏不容易,请功的奏章也上来了吗?”
  孙固说道:“上来了,除了贾嵓,他还要求重赏吴存之和李辛娘,说是没有他们,此战断不会是如此结果。”
  “吴存之守城头,不但指挥得当,自己还在一日之内,亲手射杀一百三十多名夏人,护指都被弓弦刮破,犹力战不止至手指流血。其后又和狄咏亲率重骑趁夜突击,破了夏人的大阵!”
  “李辛娘不但设计夺了夏人的战心,又及时让自己夫君献计,指出应当将缴获的夏人重甲利用起来,组成重骑,并且在夏人撤退的途中,大胆实施夜袭,堪称女中诸葛。”
  赵顼大喜:“那就给吴存之叙功,擢升三级,并赐李辛娘白银百两,让礼院拟一个合适的诰命!”
  孙固指着狄咏章奏上“退伍”二字:“陛下这是高兴过头了,看这里,吴存之他在囤安寨下失了左腿,被蜀国夫人手术救回,之后就退伍了,现在就是普通百姓的身份,这次只是去环州给庄子找寻好牛,适逢其会而已。”
  说完又将辛娘的悲惨遭遇,李舜举的一时慈善,苏油赠诗等故事一一给赵顼讲了。
  赵顼非常感动:“我大宋刚韧的奇女子,原来不止蜀国夫人一位。还有这个吴存之,临危受命,不愧义民!不过……应当如何奖掖?”
  孙固说道:“涪国公的意思,还是要看看人家夫妇二人的意愿。”
  “毕竟事关辛娘名节,是否大肆宣传,都得看辛娘是否愿意,毕竟他们的身份是百姓。”
  说话间苏油就已经到了门口,闻言说道:“狄咏刚刚代奏了辛娘的意思,她说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官家四个字。”
  孙固不禁有些惊讶:“哪四个字?圣笔褒扬,岂可轻授?”
  苏油对赵顼施礼:“辛娘说,忠孝立身四个字,可以让子孙永记。”
  赵顼动容了:“《孝经·开宗明义》,汉郑玄有注:‘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于立身也。’辛娘这是将希望都寄托在子孙身上了。”
  命内侍铺上新纸,饱蘸浓墨,唰唰写下四个大字,对孙固和苏油说道:“这四个字,朕能给!让狄咏替我转告辛娘,朕等着她教育出好儿子,有朝一日,报效国家!”
  苏油和孙固赶紧躬身:“陛下圣明。”
  聊过这一节,赵顼心情非常愉快:“这一仗最后还是打得漂亮,狄咏以五千破两万,不输其父风采嘛!孙翁还要担心我大宋的军力吗?”
  孙固还没说话,苏油却再次躬身:“陛下,万莫以此战为大宋军力强盛的体现,总体来说,大宋不过得了‘侥幸’二字而已,这一战暴露出来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孙固最担心的就是赵顼和苏油年轻君臣得意而骄,现在听苏油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底暗赞。
  胜不骄,败不馁。连自己都不免因前方捷报欣喜若狂,苏明润却一样持重,稳如老狗苏明润,当真名不虚传!
  赶紧躬身,脸上还带了一丝愧色:“陛下万莫生轻虏之心,一定听明润细细讲说。”
  赵顼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大臣,又要给自己解嗨了,无奈地说道:“那就讲吧。”
  苏油将资料一份份摊开:“首先,是夏人那边。”
  “这一次战役,夏人动用了三弓床弩作为攻城器械,说明他们一直在研究,不仅仅局限在野战,对于如何攻城,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心得。”
  “动用床弩,以枪做梯,以夏人的悍勇附城而登,我方城墙在战争中的保卫作用,明显已经被他们克服。”
  孙固听说大城不可倚仗,不由得大惊失色:“那该如何应对?”
  “体系。”苏油将一份资料展开:“城池所在,都是取地利之便,因此需要将周边地利,尽量都利用起来。”
  “就和三畿四辅拱卫汴京一样,前线,我们一样要以大城为依托,在周围高地,关碍,建立起有组织,有层次的防御体系,比如上游两川的洪德砦和洪德砦,就是环州防御的重要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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