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1127节

  “你们的经典同样说过,‘你们应当把孤儿的财产交还他们,不要以恶劣的,换取佳美的,也不要把他们的财产并入你们的财产,而加以吞蚀。这确是大罪。’”
  “我要告诉老先生的是,在大宋的法令当中,这同样是大罪。”
  那个富贵的蕃人不禁吓得脸都白了:“原来大官人你……你会说天方语?!”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打鱼摸虾
  漏勺没搭理他,声音清朗而缓慢,优美异常,仿佛在吟咏经文。
  整个大房间里顿时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而身前的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漏勺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们遭遇了不公,你们应当相信这个世间,这个国度,有能够予以你们公道的权力。”
  “这个权力,或许是你们的真神展示他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而你们对此表示怀疑,同样是另一种不够虔诚的表现。”
  老人思索了好一阵,艰涩地说道:“可是你们并不信神。”
  漏勺说道:“我好像记得经典还说过,‘在牲畜中,对于你们,确有一种教训。我使你们得饮那从牲畜腹内的粪和血之间提出的又纯洁又可口的便血’。是有这句吧?”
  老人点头。
  漏勺说道:“那些牲畜,它们信神吗?如果不信,使你们得饮它们的便血,难道就不再是神的仁慈了吗?”
  老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你是一名少年的智者。你的口音和用词,一定有名师教诲,敢问是……”
  漏勺却不由别人控制话题,笑道:“我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官员,不过幸好我比较谨慎。”
  说完一指老蕃人身边少年:“努尔马自愿献祭那个案件,过于荒唐,我认为不是实情,也不符合大宋坚决禁绝人牲的法令。”
  “因此我行文让蕃长蒲亚讷送努尔马到衙门自辩。怎么,我做错了吗?”
  老人身边的少年人猛然朝着漏勺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漏勺说道:“广州现在懂得蕃汉两族语言的通译太少,那个通译刘广,本是混迹与广州市井的无赖,多年来利用你们与官府言语不通的障碍,欺隐诈骗,成了一方毒瘤。”
  “努尔马的父亲死在了广州,按照市舶司的条例,国外的商贾在大宋病故,市舶司会妥善保管他的财产,等待其亲人来继承领走。”
  “刘广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努尔马来到广州后,他设计编造,对官府说努尔马要自尽献祭,将文书交给市舶司批复,然后又欺负你们看不懂汉文,说官府的文书是要将努尔马抓起来烧死,拿着批复威胁你们,大致是如此吧?”
  少年不住地叩头,用藩语咿哩哇啦地说道:“是这样的,刘大官说官府要抓我去烧死,阿訇将我藏到庙里,不知如何被蕃长找到了,想要我去官府。”
  漏勺说道:“他就是一个通事,不是什么大官。好了,如今他的罪名更多一条,冒充朝廷官员——你们放心,这个罪名,比他之前所犯的所有罪名都大。”
  “我是广州通判苏轭,兼领广州市舶司事,让你们在广州安居乐业,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是大宋是一个讲制度的地方,民不举,官不究,我需要你们向市舶司告发通事刘广的不法行为,然后才能处置他。”
  老人皱眉道:“要去城督府?”
  漏勺从包包里边取出一道公文,上边用汉字和天方文写着诉状:“不用,诉状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只需要苦主签名即可。”
  老人将状纸接过来看了,小心地问道:“我们……能添点不?”
  漏勺说道:“当然,尽管写上,不过记得空行,到时候我来填上翻译。”
  老人转头看向蒲亚讷:“亚讷,这是你的错误。”
  漏勺笑道:“老人家你不要怪他,平日里他也见不着我。我看这广州城蕃汉交流啊,存在大问题。”
  老人叫来一名录经人:“去取我礼拜室里的文档来,送给这位少年。”
  又叫来另一名录经人:“给客人端乳茶来。”
  漏勺这才对老人身边的蒲亚讷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当年侬智高围攻广州时,你从蕃坊逃到城中,帮助守城官军以猛火油烧毁了叛军的攻城器具,战后还获得过先帝的嘉奖。叫蒲亚讷,对吧?”
  蒲亚讷讪讪点头:“是的。”
  漏勺问道:“为什么当年勇敢的蒲亚讷,现在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了呢?”
  蒲亚讷心底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心道还不是被你们宋人坑的?
  但是这话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只能嚅嗫不语。
  待到录经人取来档案,漏勺看过之后,也苦笑摇头:“原来如此,当真是官清似水,吏滑如油。”
  老人说道:“我相信能够背诵经典的大宋官员。或者就如你所言,虽然你不信神,但也是真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使者。”
  “这份档案,是我们保存的证据。”
  “谢谢老人家的信任。”漏勺点头,将证据收好,又从包包里取出两封信:“这是我的两位语言老师给你的信。”
  老人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神情顿时就变了:“智慧宫双贤……你是苏总督的儿子……官人为何不早拿出来?”
  漏勺自言自语:“来前在汴京查档,只觉得市舶司的亏损十分蹊跷,我都没想到,问题竟然这么严重……”
  说完才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只是跟二老学过一段时间的语言,他们教我说你们的话,用得最多的就是那本经典……何况别人的信件,不能用来证明自己的人品,老人家你说是吧?”
  老人又开始立flag了:“郎君这话非常具有智慧……”
  漏勺摇头:“这不是什么智慧,就如同你们收集那些吏员犯罪的证据一样,不能解决问题。”
  “要将这些人绳之以法,还广州市舶司和蕃坊一个正常的生态,才是智慧。”
  “对了,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
  “官人请讲。”
  “你这些证据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了,就算举报也无关痛痒,我们能不能这样……”
  等漏勺从蕃坊出来回到衙署,就收到吏员的通知,说是蒋之奇要见他。
  蒋之奇的西园是广州城最漂亮的所在,园中建有石屏台,“有池百余步,池中刻石,其状若屏”。
  此外还有亭台楼阁、小山丛桂、石桥曲径等诸多胜景。
  待到漏勺来到台前的时候,蒋之奇正在弹琴,见他一身便装,问道:“子衡又去市井游玩了?”
  漏勺笑道:“瞒不过明公,蕃坊那边新奇物事不少,去转了转,发现了一块香蜡。”
  说完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块黄色的物件来:“明公你看。”
  蒋之奇将之取过闻了闻:“多少钱买的?”
  “三贯。”
  “贵了。”蒋之奇说道:“这是南海的蒱萼香,加了蜜蜡粉,由龙涎香发散而已。蕃人以我宋人尚新奇,千方百计投我们所好。”
  “明公识见不凡,什么都瞒不过你。”
  “前几日听说你去了番禺,帮他们搞了个什么渔场?”
  漏勺说道:“番禺地方不错,一山三水六分平地,一年两熟。”
  “我见他们有大量滩涂荒着,一问才知道那是潮汐之地,于是便教了他们一个抓鱼的法子。”
  “哦?说说看?”
  “嗨,其实挺简单,及时用竹子编成粗篱笆,插成倒人字型,尖角对准大海。”
  “禽兽鱼鸟,都喜欢从宽处走,潮水来时,鱼群会顺着人字形之间的喇叭口进入滩涂觅食,等到水退之后,鱼群跟着潮水返回时,就会选择进入到人字中间,最后被挡在尖角处,这样那些滩涂就变成了抓鱼的陷阱。”
  蒋之奇琢磨了一下那些陷阱的模样:“这么简单?”
  漏勺说道:“还有更简单的,退潮之后,滩涂上一些走水的水沟两侧,全是螃蟹洞,大青蟹半斤一斤一个。”
  “就是村民们挖蟹实在辛苦,每次要挖六尺才能得到。”
  “我便让他们取来巨竹截断,打通竹节,以六尺为准,退潮时埋到水沟两侧。”
  “螃蟹图方便,自己便会住进去,只需要每隔两天去倒一回竹筒就行了。”
  “能成?”
  “嗯,近期广州鱼市海产价格都降了。”
  蒋之奇啼笑皆非:“听说你爹最得意自己捕鱼抓虾的本事儿,难道科举入仕后,还将这些传给了你?”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诗会
  说起这个漏勺就有些得意:“父亲他估计也不会这些,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靠渔猎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发展养殖……”
  “打住。”蒋之奇见这小子越说越上瘾,赶紧制止:“广州士人百姓,每年有两次蒲涧之游,你是本州通判,又是新科探花,大家都期盼着见你一面。”
  “我准备在中秋节蒲涧之会上,将你介绍给当地士绅。”
  说完又道:“你日日察访,忠勤郡事本没有毛病,但是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总在村寮、疍户、蕃坊打转,不事交游,却有些因小失大了。”
  “市舶司连年亏损,今年你来了,我想着是不是托城中士绅周全一二,认买些货品,也搞点政绩出来,不要影响子衡你铨考仕途是正经。”
  漏勺很乖,听话拱手:“多谢明公,一切但从明公安排。”
  三日之后,蒲涧乐游在城西白云山下举行。
  白云山是广州风景绝佳之处,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涧水,因长满菖蒲,称为“蒲涧”。
  广州城里有几株唐时的椰枣树,也不知道是哪位蕃商带来的,因为华夏传说里有蓬莱神仙安期生给帝王品尝“海枣”的传说,土人认为那几棵树就是安期生种下的海枣树,并且将之作为安期生曾经到过广州的证据。
  又因为安期生曾经告诉过秦始皇他在蓬莱岛等他,才引出后来秦始皇派遣徐福出海的故事,因此传说里安期生来到广州的目的,是为了采药。
  加上菖蒲不需要土壤都能生长,在古人看来非常神奇,将之定性为仙草,因此蒲涧就成了神仙歇脚的地方。
  为了沾沾仙气,广州人每年春秋两节,会邀约前往蒲涧探幽揽胜,聊作闲游,渐渐形成风俗,到大宋如今,就和成都府大小遨游那般,成了官府组织的定期活动。
  天下名山僧占多,蒲涧风景最优胜之处,就是蒲泉寺,寺后有石窟,传为安期居所,名为“安期洞”,洞前有一平台,名曰“鹤舒台”。
  今日鹤舒台上,群贤毕集,蒲泉寺的信长老也是雅人。
  大宋稍有文名的文人雅士,几乎就没有和大苏无瓜葛的,信长老也是大苏的文章道友,相互间时常信件往来。
  听说小苏要参与此会,信长老早早布置下文会所需,清酒香茗,笔墨纸砚,就是要看看新科探花的文才。
  蒋之奇今日一副道人装束,手持黎杖,身后跟着小秀才打扮的漏勺,三五清客随从相伴,一路缓缓行上山来。
  道旁清溪潺湲,绿竹苍苔,的确风景优美,倒是让漏勺看得个饱。
  等到抵达鹤舒台,景色又是一变,周围景色一览无余,广州城可以尽收眼底。
  信长老带着已经等候在此的士绅上来合什:“老僧见过太守,这位应当就是小苏通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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