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空空的心海

  上海十六铺。
  帆樯如织,舳舻蔽江,装卸上下,昼夜不息。
  大小四十八座码头,数千条沙船,数以万计的码头装卸工,日夜不息的劳作,构成繁忙的十六铺的景致。
  一排排货场后林立着大大小小的洋楼,洋楼以二三层楼为多。
  一栋三层小洋楼里一个女子俯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的怀里哭泣。
  一个两岁的女娃娃躺在一张床上酣睡着。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后背,道“水芸,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男人,还有家人。”
  老太太正是女子的师傅老画师萧竹。
  “我去为你煮面,你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老画师萧竹转身走出房间。
  满脸哀伤的女子正是孟水芸,一个为爱主动出走的女子。
  这个十九岁的女子站起身来,缓缓走出房间。房间外是一个五十平的大厅,大厅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幅油画,更有一幅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大厅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紫色檀香木的大案,大案上摆放了大量的颜料和一支支毛笔。
  动情地抚摸着这一支支画笔,自己有多久没有作画了?
  正待拿起画笔,桌子上的厚厚一叠资料让这个心情刚刚平复的女子再次哀痛起来。
  这是一本厚厚的文件夹,文件夹里是大量的有关曹家渡的资料,更有一份份刊登有关卢筱嘉和自己的花边新闻的报纸,更有刊登了黄书芬遇刺身亡的消息的报纸。
  这厚厚资料的最下面是几份有关吴慕青和林桐卓花边新闻的报纸。
  几幅地图从厚厚的资料里掉落下来,地图上用钢笔圈画了几个地点——曹家渡,范园,上海薤露园万国公墓……
  每一个地点都是自己曾居住或活动过的地方。
  “从看到报纸刊登了你和卢筱嘉的消息我就知道你来了上海,我联系了云水的几个老画师,知道你的手——”
  老画师萧竹站在孟水芸的身后难过地说道“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曹家渡,我看到你每天都很消沉,我怕我的出现会让你更加难过,所以一直没有现身。
  一个热爱阳光的女子怎么会被风雨折了腰?
  半个月后,我看到你快乐地穿梭在曹家渡,我知道我当初没有看错你——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
  孟水芸转过身来,感激地看着这个带自己走进书画世界,艺术殿堂的恩师。
  老画师萧竹走到大案前,抚摸着那本厚厚的资料,道“所有的一切,我都知悉。你被劫持后,为了知道你的消息,我经常到范园外,我没有和林家人联系,我帮不上什么忙,不想他们因为我而要分心出来照顾。”
  老画师萧竹抬头看着孟水芸,道“所有的一切,我想你肯定已经猜出一些。那一日,我看到林桐卓抱着浑身鲜血,伤痕累累,不着寸缕,只裹了一条毛毯的吴慕青回到范园,我知道你们三人之间定是有着一番波折。
  今日我再去范园,刚刚下了黄包车,就看到大量的军士将那栋洋楼团团包围。”
  孟水芸的眼泪涌了出来。
  “师傅——”
  孟水芸搂住老画师萧竹的脖子,再次哭泣。
  “哭吧,想哭就哭吧——”老画师萧竹轻声道。
  ……
  翌日。
  孟水芸一人坐在三层小洋楼的楼顶的平台上,眺望着黄浦江。
  透蓝的天空,太阳像一个火球一样悬挂在天空,云层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刺眼的蔚蓝下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热闹场面。
  工人们忙碌地将来自五湖四海的货物从轮渡上卸到码头上,有人肩扛,有人担挑,你追我赶,唯恐落了后。
  几只鸟儿不惧怕这烈日的炙热在空中执拗地飞翔着。
  这个温婉的女子从第一抹朝霞升起时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不曾挪动过一下。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女子时而温馨一笑,时而眼泪在眼睛里涌动。
  傍晚,整个黄浦江变做火红一片。
  晚霞的辉映下,白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擦着汗水,兴高采烈地走出码头。
  上夜班的工人们涌了进来。
  一盏盏白炽灯亮了起来,蜿蜒的黄浦江犹如一条光的河流。
  老画师萧竹哄着酒儿吃过晚饭,又带进屋子洗了脚。
  “酒儿,以后就跟婆婆在一起,好不好?”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俯身看着蜷缩在被窝里的小酒儿问道。
  小酒儿眨吧眨吧那双可爱的大眼睛,认真道“酒儿喜欢婆婆,可酒儿也喜欢爹,酒儿也喜欢姑姑,酒儿还喜欢姑婆婆,酒儿还想和宝儿弟弟玩——”
  小酒儿的话让老画师萧竹很哀伤。
  伸出斑驳的手,轻轻抚摸着这个两岁女娃娃的头发,这个经历过太多坎坷的老太太道“婆婆相信你爹和你娘的缘还没断,终究有一日,你爹会来接你和你娘回家。”
  “真的吗?”这个两岁的女娃娃欢喜道。
  “时间会证明他们终究是要在一起的。”
  “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缘分的答案。”
  ……
  十六铺码头。
  一艘轮渡靠近码头,一个头戴礼帽的褐发青年在众人的簇拥下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褐发青年身穿条纹西装,手中提着一个金属箱子。
  早早等候在码头上的十几个人朝那褐发青年俯首道“少爷——”
  褐发青年抬起头来,眯缝起双眼朝码头后那片二三层的洋房望去。
  眼泪涌动。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低声道“老爷已等了许久了——”
  褐发青年点了点头,疾步朝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待这褐发青年上了汽车,其他人等迅速钻进汽车。
  十辆汽车排成长队,疾速开出十六铺码头。
  看着马路两侧的夜景,青年突然道“左拐,减速——”
  司机诧异道“少爷——”
  褐发青年轻吹一声口哨,道“不就是绕几分钟的路吗?”
  司机无奈地掉转车头。
  十辆汽车缓缓行驶在中山大道上。
  道路一侧是一排二三层的西式花园洋房。
  当一栋洋房进入眼帘时,青年激动的抓紧了手中的金属箱子。一个女子静静地坐在三层洋楼的顶层,夜风吹拂着女子的秀发。
  褐发青年突然愣住了,转瞬间,这个褐发青年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压抑着内心无比的激动,青年低声道“最近这半年上海可太平?”
  之前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道“比起广州,上海算是太平的。”
  汽车驶过那栋三层洋楼,褐发青年执拗地昂着头看着远方,他不敢回头看那渐渐远去的洋楼。那里有他这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
  ……
  三天后,上海汇中饭店。
  成千的汽车将这个经常开国际会议的大酒店外的广场挤满了,几乎所有上海名流都云集在这里。
  众多的军士每人的身上都戴了一个迎宾的红色绶带。红色绶带上均用金色丝线绣制了几个大字“百年好合”。
  万千的鲜花扎成的巨大的拱门上用红玫瑰拼成的几个字在阳光下异常红艳。
  “林桐卓先生与吴慕青小姐金玉良缘”
  汇中饭店二层大厅。
  身穿黑色长袍,金色马褂的吴佩孚领着一个小脚的女人满脸笑容地朝数千的宾客频频举杯。
  众人寒暄着,攀谈着。
  这场盛大的婚礼俨然成了吴佩孚一人的婚宴。
  人们仿佛忘记了这婚礼真正的主人——一个哀伤的男子和一个心痛的女子。
  身穿西装的林桐卓一人站在汇中饭店楼顶的花园平台上,眺望着远方。
  此时的他整个人都是空的。
  林家没有一人来参加自己的这个所谓的婚礼。
  在自己临行前,自己的姑姑林纪香心痛地说道“桐卓,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慕青的身上,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付出一生去安抚她。我同情慕青小姐,但我无法接受她,在我心里,我林纪香只有一个侄媳妇,那就是孟水芸。我很想祝福你和慕青,但我做不到。”
  林夜思,奇峰,秋嫂,甚至是周狗子,翠荣,没有一人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为什么要让其他人同自己一道来承受这一切?
  吴慕青的遭遇,自己有责任去承担。可自己所爱的那个女子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的责任而去承受?
  自己终究是辜负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自己终究是伤害了自己真正的所爱。
  “无论是同情还是怜悯,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可以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你。”
  不知何时吴慕青走了过来,低声道。
  林桐卓无言,对于这个女子,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着绵延的上海城,他恍惚觉得自己这一生彻底茫然。
  ……
  夜幕,泰安路。
  一栋暗红色的英国古典式花园洋房披红挂彩,大大的红色喜字贴在各个窗户上。
  这栋英国别墅立面部分木构架外露漆绛红色,山墙有凸窗,挑出小阳台,东面山墙凸出壁炉和烟囱,门庭高敞,半圆旋梯通向二楼。窗间有绞绳纹小柱。
  宽敞明亮的居室内是英国最常见的高档原木家具。
  窗外绿草茵茵,环境优雅。
  一个光头老男人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摸着大光头。身边一个穿着高档绸缎旗袍的小脚女人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呢?”吴佩孚不悦道。
  小脚女人拿起丝巾低声啜泣道“勉强得了人又能怎么样?我看那林桐卓的心根本就不在慕青的身上。”
  吴佩孚似在安抚那女人又似在安抚自己,低声道“你也相信西洋的那些爱情?咱中国人结婚向来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和你还是结婚后才见面,这不也过了一辈子。”
  似有些心烦,吴佩孚朝司机吼道“开车,开车。”
  ……
  清冷的月色下,吴慕青和林桐卓背对着背躺在床上。
  吴慕青无声地哭泣着。
  这样一个优秀的英俊的男人为了自己的清白之名而接受了自己,自己还要奢望什么?
  久久无言。
  英国式老挂钟发出午夜十二点的报时。
  吴慕青缓缓坐起,披上一件衣服,朝门口走去。
  “慕青——”林桐卓歉意地低声道。
  “我去客房睡——”
  看着吴慕青哀伤的背影,林桐卓很想安抚这个女子的心,但却无法言语出来。
  就在吴慕青要走出房间时,林桐卓猛然从床上跳起,道“还是我去客房吧——”
  说完,这个俊美的青年踉跄地冲出了房间。
  在房门关闭的一刹那,吴慕青跌倒在地。
  自己本就不想去客房,在走向房门时,自己还曾幻想过这个男人能拉住自己。
  为什么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个男人给的名分,还幻想着得到这个男人的心,自己究竟是有多贪婪?
  吴慕青突然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猛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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