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奠基!

  乐安侯嗫嚅了几下嘴唇,最终,没敢出声呵斥;
  甚至,
  连回去后,是否要将这一幕禀报上去,都有些犹豫。
  按理说,
  他是代天子而来,
  你本该跪伏在地,
  让我来为你戴上朝冠,这才能完礼;
  你自己将朝冠从我手中拿去,
  你自己戴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故意往大了说,那就是居功自傲,蔑视天子!
  对我无礼没关系,
  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过来的乐安侯心里很有数,可你这是对天子无礼?
  但,
  但,
  但,
  乐安侯不敢开口询问一个字,这里,被数万大军所环绕;
  这里,自今日起,将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封疆之地;
  最重要的是,
  他几乎可以笃定,
  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接下来,绝不是皇兄下旨斥责降罪于这位平西侯爷,不出意外的话,板子,会落到自己身上。
  身为宗室,处心积虑,离间天子与重臣。
  乐安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黄公公,却发现黄公公已经跪伏了下来。
  “………”乐安侯。
  “奴才为平西侯爷贺,平西侯爷公侯万代,公侯万代!”
  八百年来,大燕异姓以侯爵为顶,也就出了两个异类,一位是镇北王,一位是靖南王;
  所以,国情不同,搁在其他国度,大燕的军功侯含金量,真的不差那些国公,至少,不逊楚国的柱国。
  因为,平西侯爷是要封疆的,是要开府建牙的,这规矩,这规划,是照着百年前的镇北侯府来的!
  乐安侯也跪了下来,
  然后又觉得不对,
  自己也是侯爷啊,
  自己还是宗室,
  自己不拿捏清高,对他客气一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跪?
  这他娘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还是那句话,
  丢自己的脸,无所谓了,但要是丢了皇兄的脸,回去后,又要吃挂落了。
  乐安侯可是清楚,这一行人里头,必然是有密谍司的眼线的,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来自己戴朝冠的一幕,自己不禀报,皇兄也会知道,自己跪下来的一幕,皇兄必然也会知道。
  前者应该无碍,
  后者,大概会连带着前者的罪责一起罚。
  乐安侯马上又爬起来。
  却在这时,
  郑侯爷抽出乌崖,
  将刀口向前。
  一时间,
  全场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过去一般统统跪伏下来,
  齐呼: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一阵阵呐喊,一开始,磅礴中带着杂乱,但慢慢地,却逐渐汇聚成一个音律。
  一时间,
  气势冲破云霄!
  刚刚爬起来的乐安侯,膝盖一软,又跌倒在了台面上。
  天见犹怜,这位自成年后就在皇兄威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的闲散宗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要知道这下方呼喊的,
  可不是数万张嘴,
  最可怕的,
  是这数万将士,
  是刚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浸润着杀气的虎贲!
  上过战场的老卒,一旦成群结队,
  他们的气场,他们的气势,真的不是用言语能够简单形容的。
  “吼!”
  郑凡的貔貅伐楚一声低吼,奔跑向台子。
  郑凡持刀,跳下台子,落到貔貅背上,貔貅奔腾而起,郑侯爷伸手,抓来一把黑龙军旗,于千军之中穿梭。
  这一幕,
  将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顶峰!
  士卒们近乎咆哮,近乎流泪,
  近乎疯狂地在呐喊,在用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像是完全疯魔了一般。
  是的,
  疯了,
  真的疯了!
  受这氛围感染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卒们,还有李富胜在内的这些总兵将领们。
  他们也都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甲胄,不停地大声咆哮。
  台子上,
  乐安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近乎慌不择言道:
  “这……这是要营啸了么……”
  黄公公有些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乐安侯,伸手,握住了乐安侯的手。
  说心里话,黄公公不清楚这位乐安侯爷到底是真的这般不济事还是装出来的,毕竟,陛下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天不假年,陛下登基后没多久就染病去世了。
  “侯爷,安心,安心,奴才在这儿呢。”
  黄公公的安慰给了乐安侯巨大的支撑,当即伸手反抓住了黄公公的手,不住点头。
  ……
  “这是,怎么了?”
  站在剑圣身边的陈大侠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种近乎毫无秩序地场面,是那个男人影响出来的,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故意营造出来的。
  陈大侠以前接触过乾军,乾军在他眼里,就两个字——散漫。
  哪怕经历了四年前燕军攻乾的战事后,乾国朝廷重新整肃了三边,但和燕军,和陈大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军比起来,依旧是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以军纪,
  以整肃,
  以令行禁止而著称的燕军,在此时,竟然呈现出了比山中土匪更为夸张的姿态。
  剑圣开口道:
  “黔首出身,民夫入伍,积累军功,一步步爬起,尚帝姬,封官、封伯,再封侯。”
  剑圣看了看陈大侠,
  道:
  “这个世上,最让人迷醉疯狂的,不是神话,而是在神话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
  所以,大皇子封安东侯,没有让人觉得这般兴奋。
  一是因为大皇子的军功,有些牵强;
  二则是因为他是宗室,是皇子。
  其实,后者的原因,还要更大一些,至少,相对于眼前的这个场面而言是这样。
  皇子,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命,不一样。
  但郑凡,当初的郑伯爷现在的郑侯爷,
  却是以黔首之身走出来的军功侯。
  这是一个真正的美梦,而梦的起点,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自家茅舍的门。
  “他的崛起,让这些士卒们,看见了希望,看见了梦可以实现的可能。”剑圣笑了笑,道,“只要燕军上下,依旧对军功,依旧对这场梦,还有着执着,燕国人的马蹄,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来。
  更何况,
  有这位郑侯爷的例子在前,
  他的事迹,会让燕人稚童在很小时就将其作为榜样;
  会让燕地年轻人,将马上封侯再度奉为真理,会让燕军士卒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冲锋中,都视死如归。”
  剑圣抱着龙渊,
  顿了顿,
  继续道:
  “自今日起,他的声望,至少在民间,要比靖南王更高了,一是因为田无镜早年自灭满门的事儿,恶了其民间观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田无镜,出身田家,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门阀之一。”
  起点不同,
  会让人觉得,
  你的梦,
  我不配做。
  陈大侠若有所思,看着剑圣,道:
  “所以,您也是一样的么?”
  “什么?”剑圣有些诧异。
  “四大剑客中,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只有您不是。”
  “我姓虞。”
  他虞化平,是皇族!
  随即,
  剑圣又笑道:
  “虽然这皇族身份,连饭都吃不饱。”
  陈大侠笑道:“其实,姚师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去跟百里剑讨教。”
  剑圣闻言,道;“李良申领镇北军,他不会多看你这个乾人一眼;楚国的那位,他只会帮你看剑,改一改纹路,却不会和你动手切磋;
  百里剑,
  以姚子詹在乾国的人脉,百里家,会给面子的。”
  “但我不愿意。”
  “为何?”剑圣又笑了,“这就和前几日路上姓郑的一样,我知道你要回答什么。”
  陈大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剑。
  剑圣则道:“但我和姓郑的不同的是,他喜欢不解风情的提前说出来,而我,更喜欢听你自己说出来。”
  陈大侠点点头,回答道:
  “因为,我出身,也很卑微。”
  “卑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我不觉得自己卑微,一直到我从姚师那里学到卑微这个词后,我才知道,我也曾卑微过。
  所以,
  四大剑客里,
  您一直是我的榜样,因为我觉得,您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剑圣闭上眼,
  享受着这句话。
  陈大侠继续道:“所以,我觉得,世间剑客,大多是以您为榜样的,都会选择走一条像您一样的路。
  就像,
  此时的郑……郑侯一样。”
  剑圣缓缓地睁开眼,
  点点头,
  道;
  “毕竟这世上,最多的还是,
  凡人。”
  ……
  “如何。”
  城墙上,靖南王开口问道。
  在其身边,站着的还是陆冰。
  陆冰点点头,道:“或许,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陛下,要一力提拔郑伯爷,不,现在是平西侯爷了。
  不仅仅是因为平西侯爷军功卓著,也不仅仅是因为有王爷您的看重,
  陛下做任何的事,都会有陛下自己的考量;
  或许,
  我只能看到眼前,但陛下的目光,每每都可以无比长远。
  陛下,
  这是在埋下一条根,
  镇北侯府的建立,已逾百年;
  大燕子民,渴望如同初代镇北侯爷那般,以奇功而登天子门,也过了百年。
  时间久了,
  太久了,
  是时候,
  换一个新鲜的了。”
  靖南王没说话。
  陆冰则继续道:“但今日之盛况,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我觉得,有平西侯爷坐镇晋东,可保晋东二十年内平安。”
  “做好你自己的事。”靖南王提醒道。
  “是,我知道。”
  “二十年这种话,不要轻易说出来,因为二十年太长,十年前的大燕是什么样,现在的大燕,又是怎么样?”
  “王爷教训的是。”
  “你说,陛下,还有一年么?”
  陆冰沉默了,按理说,这种问题,身为臣子的,本就不该问,他呢,本就更不应该答。
  但靖南王不该问的,却问了;
  而即使他不答,其实也是一种答。
  最终,
  犹豫之下,
  陆冰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国本的事,需要定下来。”
  “所以无趣。”靖南王道。
  陆冰开始躬身,这是准备退下了。
  但在其退下前,
  靖南王却扭过头,看向了他。
  陆冰身子僵住,只能再度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表情平静,却早已满头白发的大燕王爷。
  “本以为我们仨中,
  他应该是最狠的一个,
  但到头来,
  临老,
  他又不舍得了么?”
  陆冰额头上开始出汗,
  勉强道:
  “陛下所虑,是我大燕百年大计!”
  “他老了。”
  陆冰不敢再接话了。
  “他不是喜欢看着儿子们斗,不是不舍得放下那龙椅带来的权柄;
  你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恻隐之心的?
  在老三死的那晚,
  死在他怀里的那晚么?”
  “王爷,您……”
  “他把后园的门一关,真正地关上一个月,再开门时,国本,不就自己定好了么,哪里来得那般麻烦。”
  靖南王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陆冰身上收回;
  继续道:
  “让他等着,本王会去燕京,但不会赶着去,他要是等不到,就是他的事了。”
  陆冰张了张嘴,
  又咬了咬牙,
  最后,
  还是道:
  “王爷,您这让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那你得先问问他,怎么向李梁亭交代。”
  ……
  喧闹无比的受封仪式之后,必然是酒肉欢庆。
  但底层士卒们不敢上去围住郑侯爷,而李富胜罗陵等总兵将领们,这会儿也没去围住他喝酒,因为他们清楚,仪式,是结束了,但对于郑凡而言,他的步骤还没走完。
  因为他还得去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
  今日并未站在台子上。
  郑侯爷也清楚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他先回到自己的营地。
  看见陈大侠按照他的吩咐背着一个木盒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
  看向剑圣,
  道:
  “您能否受累?”
  一边靠着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儿的剑圣,睁开眼,
  问道:
  “你说什么?”
  “额,能不能……”
  “不能。”
  郑凡点点头,伸手,从陈大侠背上将那冒着白气的木盒子接过来,自己抱着,策动貔貅向城门而去。
  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
  道:
  “怎么了?”
  剑圣没好气地道:
  “我才不去伺候他田无镜呢。”
  陈大侠又疑惑道:“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剑圣“呵呵”了两声,
  道:
  “因为他担心你会一剑刺向田无镜!”
  陈大侠是乾人,
  陈大侠和姚子詹的关系很好,
  姚子詹是前乾国三边都督,
  而田无镜,则是大燕军神。
  他活着,大燕的铁蹄,再度南下攻乾,是必然的事。
  是的,
  陈大侠现在是在燕军之中,奉新城内外,更是有无数燕军虎贲存在,但依照陈大侠的性格,有些事,他是不会在乎的。
  如果是以前的田无镜,
  那没问题,
  问题是现在的老田,身负重伤。
  听了剑圣的话,
  陈大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
  喊道;
  “对啊!”
  可惜,
  没机会了。
  剑圣无奈地摇摇头,
  提醒道:
  “你以后,别再说像我了。”
  “您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了?”陈大侠问道。
  剑圣摇摇头,
  道:
  “不,只是嫌丢人。”
  ………
  郑凡抱着木盒子,进了城,上了台阶,来到城楼。
  原本站在城垛子边的田无镜转过身,看着走来的郑凡。
  待得郑凡走近,
  田无镜开口道:
  “孟浪了。”
  孟浪,指的是自己拿过朝冠,自己给自己戴上。
  郑凡开口道;“我自己打下来的军功,当然得我自己戴。”
  田无镜摇摇头,
  道:
  “这样,不好。”
  “还不是跟您学的。”
  “跟我学,能有好下场?”
  “学一半就好。”郑侯爷笑道,“能把他们吓死。”
  田无镜叹了口气,
  披着斗篷的他,缓步走到城楼门槛边,坐了下来。
  郑凡第一次见靖南王时,靖南王就是坐在灵堂门槛上的。
  那一日,
  靖南王英武,霸气,锋锐。
  今日,
  人还是那个人,
  但感觉上,
  似乎完全不同了。
  郑凡在旁边门槛上坐下来,
  将木盒子打开,里面还有棉布包裹,再打开,是蒸好的馒头,还冒着热气。
  “上次您不是说想我雪海关里带馅儿的馒头了么,我这次特意给您带了,来,趁热吃。
  这馒头蒸好后,可以存放挺久,热一次后就能吃,热两三次的话,味儿就淡了。”
  “你是来封侯的。”田无镜说道。
  “送馒头是主要的,封侯是顺带。”
  郑凡递给田无镜一个馒头,
  自己也拿了一个。
  二人同时,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馒头。
  郑凡一边咀嚼着一边看向田无镜,
  见田无镜目露思索之色,
  当即问道:
  “您怎么了?”
  田无镜将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往前放了放,道:
  “豆沙馅儿的。”
  “我这个是萝卜丝馅儿的,来。”
  郑凡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馒头递给了田无镜,又将田无镜手中的那个豆沙馅儿的接过来。
  二人继续吃着。
  吃到一半,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也不喜欢吃豆沙馅的,嫌腻。”
  郑侯爷又咬了一大口,
  一边嚼着一边道:
  “眼瞅着快缺粮了,得节约粮食。”
  “真的?”
  “装的。”
  田无镜不再说话,继续慢慢地吃着。
  待得其吃下去一个后,
  郑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递过去,
  道:
  “再来一个?”
  田无镜摇摇头。
  “来嘛,再吃一个。”
  “山珍海味也就罢了,你逼着一个王爷吃馒头?”
  “这馒头,是我亲自蒸出来的。”
  田无镜闻言,
  伸手接过了馒头,
  道:
  “堂堂侯爷,居然亲自下厨蒸馒头去了。”
  “不,我不蒸馒头。”
  郑侯爷摇摇头,
  眼睛忽然有些泛红,用力睁了好几下,
  抿了抿嘴唇,
  微微低着头,
  道:
  “封侯了。”
  “嗯。”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笑道;
  “哥,我争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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