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最开心的事情
车入福利院,像穿进一片灰蒙蒙的原始森林,死气沉沉。
院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保育员,正蹲在大铁盆旁边拧衣服。
院里比柳枝枝想象里安静,准确来说是沉闷。车窗里飘进一股奶骚味,她下意识关上车窗。
全程由柳大壮张罗,她靠在车窗上观望对面食堂里一双双黑精灵眼睛。
都是同一年龄段的孩子,大概六七岁,男女都有,还都是行为能力正常的孩子。他们统一穿小学校服,看起来过分乖巧。
之前柳大壮说福利院很多残疾孩子,院里执行科学书上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远没有电视里演的那么简单。
总觉得眼前这幕,组织过于有序,以至于柳枝枝不太想下去吃饭,窝在后座上。
那些眼睛睁得很大,很急,好像很想跟她说点什么,或是想跟她玩。
没等柳枝枝龟缩,他们唰唰唰唰,基本同时转头。看到柳大壮和一个穿黑色宽松衣服的男生拿饭,其中有好几个孩子悄摸着干咽口水。
有位年轻女老师咳嗽两声,他们立刻坐端正,等待午餐上桌。两位年轻女老师莞尔一笑,好像很为孩子们感到骄傲。
当当两声——
左边的车窗被敲,柳枝枝侧眸,是和柳大壮一起搬东西的男生。
近距离看,她才知道这是一套黑色粗布中式训练服。
他右脸有块白色渗血的纱布,黑色短发垂在眉前,一同遮住大半块脸颊,暴露在外的眼睛细长,眸底很黑,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模样冷峻。
看起来柳大壮差不多高,骨架长得很开,比初中部那些爱打球的班草更加健硕有力,浑身透着股不属于那个年龄的镇定和坚毅。
那是柳枝枝第一次见党入伏。
她打开车门下车,男生冷冷道,“走吧财神爷!”
“啊?”
柳枝枝偏额看他,“我不是财神爷。”
接着他转头,低笑道,“我说你是财神爷了?”
这个回眸,侧脸鼻子高挺,嘴唇厚薄适中,柳枝枝觉得他比篮球场那些男生更帅。
“走了。”
男生已经先行一步,她微微屏气,跟在后面。
到食堂后,有位女老师喊人,“党入伏!”
“来了!”她身边的男生说道。
前面餐桌上小孩们各吃各的,柳大壮和两位老师坐在一桌,闻声回首,“枝枝,你俩快过来吃饭!”
牛肉面还剩三碗,一碗大的两碗小的。柳枝枝递给他一碗大的,两人过去吃饭。
大银皮长方形餐桌上,她往里进,坐在柳大壮右边,党入伏坐在她右边的最外缘。
两人刚落座,斜对面的两位老师已经吃完,收起碗筷。
起身离开前,其中一位老师递给党入伏一记警告的眼神,后者垂头吃面,丝毫没当回事儿。
“枝枝,你慢慢吃,爸过去看看。”说完柳大壮也收拾东西跟过去。
“那碗是不是多出来的?”党入伏问她。
柳枝枝咽下嘴里这口,“我不知道。”
他没再说话,吃饭速度加快。柳枝枝才吃三口,他一大碗直接干完。
接着他走过去,端着最后那碗牛肉面过来。
“诶!”
党入伏叫她,“你吃饭慢点儿行吗?”
“怎么了?”柳枝枝问。
“我消化一会儿再吃。”
她努了努嘴,“你可以晚上回家吃。”
“我也是孤儿。”党入伏声音冷淡。
空气突然尬住,柳枝枝埋首,对着她桌前这座牛肉矿山一根一根吃。
没几分钟,党入伏也开始吃饭。
这回他吃得很慢。
闻着这股奶骚味,还有他细碎的咀嚼声,柳枝枝有点说不出的难受,侧目看他。
党入伏筷子一僵,侧立在那坨拉面上,谨慎问,“怎么了?”
临了要开口,她说了别的,“我上午吃太多了,我爸不让我浪费,你能帮帮我吗?”
顷刻之间,他眉头轻起,猛嗦脸颊,姿态不羁且冷酷。
估计自尊心强,柳枝枝收眼,继续搅动筷子。
“你自己夹。”
闻耳,她眼神再次转回去,党入伏的面碗已经搁她跟前。
“好。”
一层厚牛肉卤子,柳枝枝原封不动炫他碗里,“可以了。”
身旁的人视线从门外回收,看清碗里东西后,往她身上撂了一眼,没说话。
午饭后柳枝枝让他等一下,跑车上连盒端着大半盒创可贴。
回到食堂,里面空无一人,桌上也被收得一尘不染。
“枝枝,这就是你的孟老板。”钟嘉诚指指桌前照片,隆重介绍。
眼前这张白墙证件照里,党入伏立得笔直,上身依旧那件黑色粗布中式训练服,肩颈已经偏紧,宽阔的骨架在圆领口两边撑出几道横线,他清晰的锁骨在黑色布料上显形。
黑色短发盖在眉前,透出大半眉眼,他眼睛深邃,细长的眸眶尽是凶厉,凝视前方,眼底燃着无穷无尽的火。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脊柱永远不弯,风骨屹立不倒。
怎么以前没认出来孟老板呢?
心里有个地方变得不那么敞亮,连柳枝枝也在亵渎曾经在血泊里洗身的他。
一张张旧照片,党入伏都穿这身黑色训练服,宽大的七分袖到他小臂中间,小腿露出半截,脚上一双当时她买的运动鞋。
“他怎么还是不穿袜子啊?”柳枝枝眼睛一酸,泪珠纷纷下沉。
钟嘉诚失措道,“你认识他?”
“脚踝怎么又冻红了?”
照片里党入伏坐在表演台下鼓掌,领导视察站在边上赔笑脸,又或是跟社会爱心人士走形式主义。
同一张脸,同一副假面神色。
太多无奈傍身,他永远面无表情,直视前方,混在人群里蚕食他人嗤之以鼻的那点微量阳光。
综合评估表再次摆在柳枝枝眼前,钟嘉诚恨她不跳黄河不死心,语气加重,“枝枝,你仔细看看,这上面全是不良记录。”
“那你呢?你怎么搞来的?”柳枝枝愤恨地甩桌上,声音抽噎。
发黄的纸,褪色的老照片,钟嘉诚能找出来也是煞费苦心。
见他张口无言,柳枝枝轻声问,“你就干净吗?”
“这些照片只能说明孟老板是很努力生活的人,我因此更敬佩他。那你呢?”
话锋回转,柳枝枝字字珠玑,“你一定生活得很苦,很不体面,很不善良。”
自私又可恨的自我主义者,她只想远离这个虚伪且尖锐的人。
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柳枝枝向组长请了半天假,多次催促师傅快点儿。
没有堕落,跟孟老板在一起不是堕落。
她很开心,每天都在冒泡泡。
和孟老板分手才不开心,恋爱是最开心的事情。
第二回去福利院时,父女俩带着玩具和饭菜,当时有孩子们表演才艺。
出于给赵晴子积福报,柳枝枝在台下观众席找寻半天,没见那团瘦高的身影。
从小喜欢安静,这种表演她看不下去,便借口想去洗手间。趁人不注意,她溜到空无一人的后院躲清闲。
“伏哥,不是我说的。”
哭哭啼啼的男声入耳,柳枝枝环视院子,绳子上挂满大大小小的衣服,还是那股难闻的奶骚味。
前方15米处的10点钟方向,是颗高大的梧桐树。
树下,她看到两个胖乎乎的男生被打趴在地上,跪都跪不稳。他们正对面,是党入伏和一个挨他一头的锅盖头男生。
柳枝枝脚下还没回转,两道寒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透过午后暖阳杀过来,党入伏脸上的纱布还没拆。
“我什么都没看到。”说完她摆出体育老师喊“向后转”口令的动作,快步回去。
“哎——”
“你别走!”
柳枝枝堵住双耳跑起来。
不到十秒,她被一只手捉住外套帽子。
“说了你先别走。”
回头,党入伏不耐烦地抿抿唇。
“卧槽!”
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眸看去,两个趴在地上的男生已经开始翻墙。
咚——咚——
院外传来两声闷响,两颗屁滚尿流的胖汤圆着陆。
“卧槽,钱还没给呢!”锅盖头男生伸腿踹树,径直走过来。
注意到他的衣服不太合身,柳枝枝猜测,估计也是个孤儿。
“哥,都怪这女孩儿。”
说完他诶一声,“这不是前面那个小财神爷嘛?”
“我不是财神爷。”柳枝枝视线从他瞄到党入伏身上,后者眉头紧锁,脸色凶煞。
比学校里那些天天打架的小混混还凶。
他们追校花打架,眼前这个看着是社会上动真刀的那种。
“你不看耍猴,来这里干嘛?”党入伏低声问。
“什么耍猴?”
锅盖头大声道,“就我们啊,你们过来审问半天,我们还得给你们表演。你们扔根香蕉,我们感恩戴德谢谢你们可怜我们,不是猴子是什么?”
意识到这种行为会伤害到别人的自尊心,何况有那么多闪光灯啪啪响,柳枝枝垂首,咬着唇道,“我不喜欢看别人表演。”
“你不喜欢非过来干嘛?”锅盖头甩一下刘海,“好好的钱都让你整飞了!”
接着他一脸小流氓样儿,上下扫两眼柳枝枝,不禁歪头晃脑,挑起三道额头纹,坏笑道,“哥,这女的看着挺有钱,就她吧!”
党入伏眼珠一斜,“你想让贱人扣钱?”
“不想不想。”
听到这里柳枝枝明白过来,从兜里拿出她的小兔子钱袋,拉锁拉开,身上仅有的一张全新50块钱递给党入伏。
没等他接,锅盖头男生率先抢过去,“哥,这小孩儿挺懂事儿!”
抢钱那一瞬,柳枝枝胳膊被他的力量拽着一抖,眼神却半点没偏。
她看到党入伏双瞳震了一下。
“枝枝,枝枝——”
柳大壮雄厚的声音传来,“枝枝——”
“卧槽!财神爷来了!”
矮个子拽着党入伏,“哥,咱快跑!”
没有父母疼原来是这样,柳枝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钱袋装兜里,她转身离开。
福利院汇演结束,父女俩和大家一起在餐厅吃饭。这次的孩子比上次多,饭前老师带着他们唱《明天会更好》。
那晚回去,柳枝枝第一次把日记本写超格。
观众席一个个毫无表情,只会大力鼓掌的双手;小心翼翼问她喜不喜欢节目的语气;离开时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那种复杂又难懂的情绪,她一笔一划记录下来。有些她听不懂的演讲稿,她有些好奇,那些比她还小的同学怎么背下来的,他们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第三次去福利院,孩子们的态度发生很大变化。他们不再盯着她看,不再呢喃着叫她姐姐。
有的在台阶上坐着看书写作业,有的几个人一起玩游戏,角落里也有几个性格孤僻的孩子,他们看起来各司其职。
起初柳枝枝以为是她太腼腆,平时在学校也没什么存在感。
不一会儿,有个小男孩走过来,“姐姐,你爸爸找你。”
不等回话,男孩立刻溜走,她才觉得古怪。
去餐厅吃饭时,人数减至第一次的数量,柳大壮正和老师谈话,党入伏来来回回搬饭菜。
这回他脸上的纱布变成一条创可贴,露出平整凌厉的侧脸线条,整个人添上几分冷气。
吃饭和第一次一样,两个老师和柳大壮率先离开,其中一个老师交代党入伏,吃慢点等等她。
旁边男生不动声色,回完话继续吃饭,丝毫没有把上次的事情放在眼里。
这回他吃的小碗牛肉面,最后剩两筷子,放慢速度等她。
“那里还有两碗。”柳枝枝指门口桌子。
接着党入伏大口吃完,走过去端碗。
柳枝枝注意到,他脚踩一双灰色运动鞋,裤腿下露出一截脚腕,没穿袜子,两边凸起的脚踝冻得通红,脚后跟那道骨头还都磨出一块血痂。
仔细看,他右脚鞋子的后脚跟边缘破开一块,很像老鼠啃了,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和固定鞋子的灰色硬片。
接着他转身,那一瞬,正午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他不耐烦地皱眉,另一只手虚抵在额头挡太阳,动作没有半点狼狈。
碗放桌上,党入伏看着她,睫毛轻眨两下,“帮个忙,保育员来了你就说我去厕所了。”
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和同学背书声太大而喊哑的嗓子不同。
“可以的。”柳枝枝点点头,就看他迈开长步,端着门前最后那碗牛肉面出门。
两分钟后,党入伏再次回来,手里空无一物。柳枝枝淡然置之,摆正脑袋继续吃面。
两人几乎同时吃完,党入伏递给她一张纸巾,一块钱一包的那种。
原本她想说自己有,想起上次锅盖头的愤恨,她道谢擦嘴。
面前伸来一只暴着血管的大掌,收走碗筷。他起身,眸底好像柔了几分,“下周你来吗?”
“来的,最后一次。”
党入伏思索片刻,脸上浮起一个淡到几乎没有的笑,“嗯,这种地方少来。”
说完他拿着碗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