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颜异的麻烦 (2)

  现在,少府的风头强到什么程度了?
  前不久,在朝会上,少府令刘舍甚至跟御史大夫晁错对喷了起来了!
  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晁错是谁?
  先帝时,就敢以一个内史的官位,在幕后操作着陶青,跟丞相申屠嘉唱对台戏。
  什么掌掴袁盎,脚踹窦婴,为汉家八卦党,提供了数不清的素材。
  这样一个强势的官僚,在担任御史大夫后,依然不改本色。
  当今丞相周亚夫,数次被其顶到无话可说……
  而刘舍呢?
  先帝时,晁错鼻孔里哼一声,他就吓得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要躲到天子的屁股后面去求庇护了。
  即使今上即位以来,刘舍给人的印象,也是朝堂里的泥塑雕像跟象征。
  也就是跪舔天子的时候,能见到他的影子。
  其他时候,都可以无视这位少府。
  然而,上次朝会,刘舍却正面刚了一波晁错,让无数人大跌眼镜。
  当时晁错都被吓了一大跳。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面对刘舍,晁错退缩了。
  在这背后,隐藏的事实是——如今的少府,借助武州之战的空前大胜,地位大大拔高。
  而且,现在的少府,根本不差钱。
  旁的不说,天子已经下诏,将细柳营所缴获的全部牲畜,尽数划归给少府处置。
  仅此一项,少府起码要赚回大半个国库!
  而且武州塞一战,胸甲骑兵大显神威。
  又让朝堂上下,人人都必须巴结少府和墨苑。
  做了几年尚书令,汲黯现在,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这个国家,是个什么体制了。
  大汉王朝,就是一个跟秦一样的****战争机器。
  它看上去,似乎跟秦完全不同。
  过去数十年,帝国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内政上。
  今上即位之前,对外战争,屈指可数。
  看上去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官政权。
  然而,任何对这个政权,这个体制,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
  构成整个统治阶级的金字塔顶端的两千石大员。
  谁不是兼职着一个武将职业?
  出将入相,是考核一个郡守或者朝臣是否合格的标准。
  地方上,每年冬天,郡-县-乡-亭各级政府,都会组织声势浩大的民兵、郡兵演练。
  边塞的郡守,基本上都是从军队出来的。
  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哪怕是晁错,这个从未带过兵的人,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军人。
  看看他写的那些出名的奏疏吧!
  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在围绕着军队,围绕着国家武备,进行阐述。
  在汲黯这个级别的官员眼里,这个国家的现行体制,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军国体制。
  为什么?
  不仅仅是官员多有军方背景。
  更可怕的是,诞生于秦代的军功勋爵体制,依然在发挥作用。
  目前的汉室,贵族勋臣,除列侯之外,自关内侯以下,采用的是无比严苛的递降爵位的体系。
  上一代是关内侯,下一代假如军功不够多,就要沦为左庶长,甚至是公乘!
  而底层要向上爬,却很简单,一个首级,就能让一个公士成为上造。
  但,丢起爵位来,却是飞快!
  一个列侯,吃上一个败仗,哪怕是小败,也可能会被夺爵。
  这就是商君为秦爵系统设计的‘得之有途,失之亦然’。
  汉室继承了秦的一切,包括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和它的整个评定和判断系统。
  虽然数十年来有所删改和打压,但,整个国家的体制,在实质上依然是运行在这个系统上的。
  汉室依然是编户齐民,如商君一般,将百姓登记在册,统计人口财产田亩数量。
  如今名田宅制度虽然因为授田不再而崩溃,但官员却依然是从高等爵位的人群众选拔。
  而且,随着天子屯垦怀化,授田制度已经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回归。
  在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阴影之下,军功,意味着一切。
  你的财富、土地、妻妾、社会地位甚至特权,一切都跟军功挂钩。
  更可怕的是,秦汉两代,判定军功的标准,是根据净赚多少首级来计算的。
  举个例子,某将军率部斩首八千,但他损失了八千零一人。
  在军功计算时,他的军功是负的……
  但下面的卒子,依然按照自己斩首数来算功劳。
  这种评判制度,对所有文官,都是噩梦!
  因为,只要这个系统存在一天,那么,文官们就休想不靠军功就爬上丞相的位置去。甚至,根本不要想不靠军功就爬上去!
  汉室至今也就只有一个晁错,也唯有一个晁错。
  而且,在选用官员和任免时,国家会优先考虑有军功的人,通过制度,人为的淘汰那些没有军功的人。
  即使是军功勋爵制度顶峰的列侯们,也并非高枕无忧。
  两次战争之间,没有捞到军功的人,都只会有一个下场——回家种田!
  甚至于被一撸到底!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汉家天子下令动员,所有的列侯家族,都会派遣子侄,带着家兵和家臣,从军作战。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大军开拔,屁股后面,总会有无数自带干粮,哭着喊着要投军的地方豪强跟官宦子弟。
  这不仅仅是人们知道,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更因为,假如他们想要保住现有的爵位和社会地位,就必须从军,捞取军功。
  不然,后来居上的泥腿子,就要夺走他们的一切——下次选用官员时,那些捞到了军功的泥腿子,就会取代他们,将他们的子侄淘汰出局。
  在这样一个军功意味着一切的政体中。
  很显然,制造了胸甲骑兵辉煌的少府和墨苑,成为了所有人眼里香饽饽。
  所有的列侯勋臣甚至外戚,都要巴结和跪舔他们。
  不然,人家稍微用点手段,卡一下你的胸甲供应,你就要哭鼻子了!
  所以,汲黯才会感觉为难。
  如今的少府,势力和声望以及名声,都已经攀至汉室以来的巅峰。
  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手握着无数资源和金钱。
  它自成体系,除了天子和东宫太后,哪怕是丞相,也很难干预它的运作。
  它就像是一头为虎作伥的伥鬼,附身在已然复活归来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身躯上。
  攻击它?
  等于攻击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
  军队那帮将军跟列侯们,能活活撕了任何想要干预或者阻扰他们立功的人。
  但汲黯知道,不能任由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不然,那头复活归来的怪兽,就真的要肆无忌惮的摧毁汉家数十年来在它身上设下的种种限制和封印与枷锁。
  它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以,汲黯抬起头,看着颜异,说道:“子奇兄,请说说看,到底是何事?少府又做了什么?”
  颜异也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汲尚书,我听到消息,少府令已经上书陛下,要将上林苑的规模扩大!”
  “嗯?”汲黯听了,有些不太明白,道:“这是好事啊!”
  上林苑,虽然是少府系统,但却是承担着调节关中贫富差距和赈济贫民的社会责任。
  尤其是今上即位以来,将上林苑的租税,削到了一个近乎三成的水平。
  这基本上,已经足以保障整个关中的贫民,都不必在破产后必须卖儿卖女卖自己。
  他们依然能有尊严的生活,靠自己的双手,为子女带来温饱。
  只是,上林苑的规模,已经十年没有扩张了。
  而且因为墨苑的出现以及少府作坊和皇家庄园的增多,使得上林苑的土地开始变得紧缺。
  因此,许多人都提议,应该扩充上林苑的规模了。
  这不仅仅是为了少府和墨苑的军械生产制造,也是为了使上林苑继续维持能随时随地,收容百万规模灾民的水平。
  颜异听了却是跳着脚道:“但,少府令上书中,要将槐里县、武功县、耀县和华阴县,收入上林苑的控制!”
  颜异看着汲黯道:“这四县,一旦被划归到上林苑,墨社就会如影随形……”
  汲黯闻言,终于正色。
  槐里县,就是茂陵所在县。
  茂陵就是在槐里县的中央!
  武功则在槐里以东百余里外的斜水之侧,看似好像不搭界,但其实,这是个重要的区域。
  它辐射着周围的七八个农业大县,周围人口几近五十万,是关中重要的粮仓。
  而华阴,扼守着通向函谷关的必经之路。
  至于耀县,则在长安之北,居高临下,俯瞰着****原和鸿固原。
  少府别的不提,就要吃掉这四个县。
  很显然,这是墨家的意思。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墨家,很显然是要借着武州大捷的东风,达到将墨社向整个关中渗透的目的!
  汲黯当然不可能让墨家的如意算盘,这么轻松的就实现!
  旁的不说,现在,关中那些有墨社的县的事实,就已经告诉了汲黯,让墨家做大,后果是什么?
  扶风县,这个最初被墨家染指的关西贫困县,现在,从县令到下面的亭长,全部都是墨家的人,至少也是支持者了。
  诸子百家,各学派,派了许多人去渗透和卧底。
  结果呢?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派去渗透掺沙子的人,不是被墨家同化,就是被排挤的灰溜溜的滚出来了。
  很少有人受得了墨家那近乎变态的要求——堂堂县令,下了大堂,挽起袖子就去帮泥腿子耕地了……
  而受的了的人,在跟这些家伙朝夕相处后,无一例外,都被洗脑,都被拐走了。
  哪怕有人依然坚守自己的理念,但,在********和感观上,也已经无限倾向于墨家了。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但墨社的所作所为,却是在挖所有地主豪强和士绅名流的根!
  墨社所到之处,组织百姓,挖掘水渠,铺设水车,清理河道淤泥,做青储窖,发酵饲料,蓄养牲畜。
  地主、士绅跟豪强,赖以为生和仗之盘剥百姓的整个体系,土崩瓦解。
  泥腿子们有墨社撑腰,根本就不理会那些过去作威作福的士绅了。
  扶风县的那个墨家县令,不久前甚至得意洋洋的上书天子说:扶风全县,贻无子钱矣,道不拾移夜不闭户,几可臻于三王!
  连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生存力最强,最顽固的子钱商人,也被墨家驱逐。
  汲黯与颜异,虽然都是君子,也都对下层百姓抱有同情。
  但终究,他们是地主士绅官宦豪强阶级的一员。
  屁股决定脑袋。
  他们对墨社的行为和方式,无不感到不寒而栗。
  尤其是汲黯,他和他的老师和前辈们,现在都已经察觉到了深刻的危机感。
  在关东,儒法齐头并进,瓜分了关东的舆论话语权。
  黄老派几乎就剩下了清河郡等聊聊几个据点。
  而在关中,墨家、儒家和法家,都是蠢蠢欲动,想要挑战黄老派的统治地位。
  而且,朝局和天下形势的变化,也让黄老派,无所适从。
  在过去,黄老派依靠的是清静无为,不扰民,来执政,来统治天下,并且发布政策和法律。
  然而,今上即位以来,就是爱搞大新闻。
  更是屡屡对外用兵。
  汲黯跟许多黄老派的青壮士子,都已经知道,天下形势,将要面临一次激烈的洗牌。
  黄老派能否在这次洗牌中继续占据主导地位,没有人心里有底。
  甚至有人忧心忡忡,觉得,黄老派可能将在这次洗牌中被打落尘埃。
  危机感,迫使迟钝和守旧的黄老派,也开始求变。
  荀子、庄子、老子甚至孔子、孟子、墨子和韩非子,所有先贤典籍都被翻烂。
  一切可以借鉴的思想,都被人拿出来思考和推敲。
  许多人,包括汲黯在内,都在思考黄老派的出路。
  怎么在现有的形势和未来的变局中,为自己的学派和思想理念,赢得未来。
  怎么在大变局中,继续维持黄老派秉持的‘法无禁止则不纠’的小政府,大法律,让行政权无法肆无忌惮的侵犯法律和秩序,成了所有人思考的重点。
  因为这关系生死存亡。
  在没有找到出路和突破口前。
  对汲黯来说,儒法墨,若有机会,当然要压制要打击要削弱,不能让他们坐大。
  拉儒家打墨法,团结墨家,攻击儒家,跟法家一起,打压儒家……
  道统之争,就是如此,不择手段!
  此刻,颜异来找自己联手打压墨家,无论是公义,还是私义,汲黯都是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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