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

  但随着那颗元宵滑进慕子翎的咽喉与胃,他突然有种奇异的,说不出的感受。
  好像有点热,分明只是一颗再普通的汤圆,但是慕子翎却仿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经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那种感觉异常的强烈,几乎令他眼睫都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起来。
  慕子翎垂下头,在秦绎看不到的阴影里,他抿唇,极快地弯唇笑了一下,无声而安静,没有任何人察觉。
  只有阿朱感到有些异样,抬起蛇头探究地看着他。
  慕子翎手指深深掐进了手心里,秦绎盛起第二个的时候,慕子翎抬手挡开了:
  够了。我已经吃饱了。
  他说,然后自顾自躺下来,翻过身背对着秦绎,蒙进被子里不再看他:
  你走吧。
  秦绎简直莫名其妙,看着手里只动了一口的元宵,皱起眉头:
  一个就够了?这是在战场上,你即便晚上饿了,也没有人再做给你吃。
  然而慕子翎根本不再理他了。
  秦绎对着慕子翎的背影坐了半晌,终究负气地推门走了。
  直到听到他离开的声音,慕子翎才再重新睁开眼。
  他在黑暗中看着虚无的空气,而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冰冷的,并不那么柔软的唇。
  然而回忆着方才秦绎的汤勺触碰到时的触觉,慕子翎苍白艳丽的脸上又缓缓浮出一个病态奇异的笑。
  阿朱,我是不是很贱啊。
  他看着钻在自己雪白衣袖里的朱蛇,极轻喃喃说。
  他喜欢我哥哥。
  慕子翎的喉咙微微滚动着,低而缓地说:他竟然喜欢我哥哥。
  阿朱诡秘的竖瞳无声地望着他,慕子翎却很快又闭上眼。
  他的睫毛在黑夜中不住颤动,像一个遇到难题却茫然无措的小孩,在喃喃自语。
  而我
  他哽咽了一下:而我喜欢他。
  长夜寂静,慕子翎侧身抱着膝盖,蜷曲成了小小的一团,像婴儿在母体中的那个姿势,又难过又无措地回想着:
  为什么,这个人分明不喜欢他,却救了他两次。
  他总是要这样一边折磨他,又一遍救赎他。
  他分明已经快对他死心了的。
  第25章 春花谢时 26(重写600字)
  慕子翎醒来后没多久,就开始自己下地走动了。
  有时候推开门,见房内空空如也,才知道这人又出了门。
  只不过秦绎这段时间也很少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似乎慕子翎伤重时的他和现在是两个人一样。
  那时候心急如焚得不行;现在又有意无意地避开不见了。
  慕公子早上出去了。
  见他好不容易再来一次,仆从们诚惶诚恐,但慕子翎又恰巧不在。
  出去?
  秦绎皱起眉头:他才好转多久,就这样到处地闲逛?
  这一天天气不好,沉闷闷的,像要下雨。
  秦绎难得地想起带伤的人在变天时总会难受,才过来看看他,谁知慕子翎竟然不在。
  他坐在慕子翎的塌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白山茶香。
  被子没有叠慕子翎从来没有叠被子的习惯。乱糟糟的窝在一侧床头,旁侧还随意扔了几片沾着血迹的纱布。
  慕公子说房内太闷。
  仆从小心翼翼看着秦绎,嗫嚅道:近来每日都要出去的。
  秦绎站起了身,忍不住开始给慕子翎叠被子他实在看不过眼了,他忍受不了被子这样不整齐叠好的模样。
  听了仆从的话,才略微皱起眉头,不悦道:才醒过来就这样到处跑?孤去找一找他。
  他把被子放到床头,纱布随手带了出去。
  仆从们目瞪口呆看着秦绎自然而然的动作在梁成秦绎自己的殿内,床铺都从来是小厮做的,何曾让他亲自动手。
  今天在慕子翎这里,他竟然做的如此熟练。
  直到秦绎快走出廊下的时候,小仆们才缓过神,又追了上来:
  快落雨了。
  他们说:慕公子走时没拿伞,王上带把伞罢。
  一名小童双手捧着,是两只素色的伞。
  伞面雪白,边缘的一角缀着枝鲜艳的蔷薇。
  秦绎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一柄就够了。
  万物寂静,被烈火烧得发黑的城墙砖瓦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从前安宁热闹的边陲小城消失不见了,转眼剩下的,只有这些坍塌的断壁残垣。
  慕子翎静静地行走其中,缀着金线的白靴沾了些黑色的焦土。
  他的步子很慢,稍微走快了一点的时候,就又会牵扯到伤口。
  所有死亡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但空气中还是有些淡淡的腐臭味。
  平民家中的瓷器桌椅被摔得七零八碎,秦绎的兵还算纪律严明,从不抢掠普通百姓的钱财
  所以慕子翎走过鲜血凝固的街道时,脚下竟然还踩到了几只硬硌的小金块。
  它原本应当是藏在哪家的瓷罐中的。
  每日省吃俭用攒下一点,日积月累,才兑成这么几锭小金块。
  在偏远贫困的边境,能攒出这么点黄金着实不易。
  可能是用于给家中的小女儿出嫁?望她带着这些珍稀值钱的小物事能在夫家不受轻视,藏着一点点小私房钱,手头也更加宽裕。
  想买胭脂了,也不必看人脸色。
  也有可能是攒给儿子们娶亲。想自己年事已高,未来总要有个与儿子性情相投的女子,彼此扶持,互相照料,一起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慕子翎望着这几块脏污不堪的碎金,目光有些空茫。
  可是一切盼念,都早已在梁成军队到临的时候,变成了空妄。
  你在做什么?
  正当慕子翎准备稍稍绕过这叫他感到灼烫的小东西时,身后倏然传来秦绎的声音。
  他手中拿着一柄素白的伞,一身极其舒适闲散的玄色衣衫。
  这人可真是换副装扮,就换副样子。
  早前穿着漆黑的铠甲和劲装的时候,看着俊朗又硬气。连凌乱的束发,和掌纹中的血迹也显得征伐欲十足。
  现在换回低调的常服了,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样式,也是好一副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模样。
  慕子翎转过视线,回过身接着往前走去:
  闷得无聊,出来走一走。
  秦绎跟到他身侧,皱了皱眉头:你的伤好了?走到这样远的地方来。
  慕子翎没应他。
  秦绎又道:快下雨了。
  他走在慕子翎身侧,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慕子翎并不看他,既没表示好,也没表示不好,只仍然往前走。
  他的身形清减消瘦,又大病初愈,站在这样一座到处都是焦土的死城中时,就像一个在阳间到处游荡的鬼魂。
  你在想什么?
  秦绎望着他安静冷郁的侧脸,低声问。
  慕子翎垂着眼,目光低低的,只看着脚下,久伤未愈的脸颊清瘦而没有血色。
  显得扑簌簌的眼睫越发黑了。
  在想,慕子翎顿了顿,没立刻回答他,而是片刻后,才说:想那只小鬼降为什么要杀我。
  秦绎一顿。
  在云燕,我并不是最倒霉的小孩。
  果不其然,慕子翎接着说了下去:我虽为公子隐,但到底有个贵为王后的娘亲。幼年时遭人欺辱,可也苟延残喘到了十四岁,比那些生下来就被扔进烈火中烧死的孩子好多了。
  慕子翎轻轻叹息了一声,终于看向了秦绎
  但秦绎自见到他起,印象中慕子翎就是十分冷郁偏执的。此刻,他却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
  我叛国后,早料到会遭那些王室贵族们仇怨。
  慕子翎说:却未想到,连那些身世比我更凄惨的孩子,也会如此巴不得我去死。我原以为,我们是在一起的。
  天空开始坠雨了,秦绎撑开伞,挡在慕子翎与自己头顶。
  为什么?
  慕子翎喃喃问:他们不恨让自己如此早夭的云燕贵族,却恨叛国的公子隐吗?
  雨风一起,就变得十分寒冷。
  慕子翎重伤初愈,禁不住再次咳嗽起来,捂着嘴,一下比一下沉闷。
  秦绎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了他身上。
  慕子翎看着肩上的外套,是暗蓝色的,衣袖处绣着龙纹。还带着一点秦绎身上的体温。
  很暖和。
  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奇异。
  秦绎终于开口,望着慕子翎说:当一个人遭遇了不幸,他没有能力反抗,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但更可悲的是,他也许会因此变得漠然。下次遇到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时,反倒拿自己的不幸去谴责别人的反抗。这种献媚一样的屈服,才是真正的屈服。
  雨珠绵密地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在伞上。
  像一颗颗玉珠子接连不断地落在盘中。
  我不过想活得像个人样。
  慕子翎笑起来,闭着眼,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和颤抖:他们就这样容不下我!
  他想起贯穿自己身体的那一下攻击:
  那一刻,它们是多么真实地想要他死啊。
  让他们去死吧。
  慕子翎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不明意味地轻声说:有些人,就活该烂在泥沟里。
  在这滂沱的雨势中,他的声音低而轻微,透出种凉薄的意味。
  秦绎略微靠近了他,这柄伞太小,两人的肩膀都快要挨到一起了。
  大雨泼天盖地,他们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锦袍尊贵,好似天地之中唯有彼此的一双人。
  你的衣服淋湿了。
  慕子翎的视线落到秦绎湿掉的一边肩膀上,轻轻说。
  伞下的面积太小,容不下两个人,秦绎就自然而然地往慕子翎那边倾斜了一些。
  此刻他左肩靠外的那侧已经全部湿透了。
  嗯。
  秦绎瞥过一眼,却没有什么太在意的模样。没关系。
  慕子翎却笑起来,想这个人真是奇怪。
  总是一面说着憎恶他,一面对他很好。
  他是慕子翎一生中对他最好的人了。
  从前在云燕的时候,我的殿内只有一把伞。
  慕子翎蓦然低低说:云燕的夏天经常下雨,每次姆妈去洗衣庭做活了,我去小厨房拿饭菜,总得淋着雨去。
  秦绎看着他,慕子翎走出一步,从秦绎的伞下离开了。
  他站在雨中,微微笑着望着秦绎:
  所以我一点也不怕淋雨。
  绵密沉重的雨势,淋在慕子翎身上,只转瞬,就将他淋得湿透。
  他的白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显出一个单薄却清瘦漂亮的身体架子。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最好的年纪。
  秦绎无声地注视着他,伞下一片安宁干燥,耳边是激荡的雨声。
  良久,他缓缓收了伞,与慕子翎一同站在雨中。
  噼里啪啦的雨水在地上激起一层白雾。
  慕子翎看着秦绎,而后蓦然走近几步,踮起脚朝他吻了上去。
  秦绎的面颊上满是雨水,慕子翎吻上来的时候他略微闪避了一下,只让他碰到唇角。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挣扎,双手垂在两侧不住颤抖。
  但慕子翎的身体冰凉单薄,却在亲吻中使秦绎的身体整个都热了起来。
  良久,秦绎终于控制不住般猛地捉住慕子翎,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像野兽一般撕咬吮吻,另一手急匆匆拉扯他的衣物。
  慕子翎躲闪了一下,只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秦绎的喉结。
  大雨中,他轻微地推阻了秦绎一下,模模糊糊说:
  去酒馆。
  一片废墟的死城中,他们两人撞进一个空无一人的酒馆。
  桌椅东倒西歪,逃难时主人逃得急,只来得及留下一片慌乱的景象。
  焦黑积灰的地板上,留下几只湿脚印。
  慕子翎就像一枝病态妖异的花,长自淤泥与阴暗的角落,终日不见阳光,最后变成那么一副苍白阴郁的模样。
  秦绎的发梢淌着水,一滴滴落在慕子翎的脸上。他呼吸有些急促,一下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慕子翎的脸颊。
  我这一生,都只会为自己而活。
  慕子翎胸腔剧烈起伏着,却苍白着脸笑了一下,道:但我近来,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没有留恋的。
  秦绎用亲吻打断了他话,凌乱又没有章法。慕子翎却感觉好似有温热的蝴蝶拍翅落在他的脖颈和眼皮,点燃一簇簇温暖的小火焰。
  他总是感到很冷,用报复的鲜血也暖不热手指,但秦绎总是能让他感到很暖和。
  他像一只执着要扑进火焰里的蛾,冻得太久了,为了一丝丝温暖付出性命也愿意。
  只在最后时,他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一下。慕子翎喘息着推开秦绎,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执着地望着他,问:
  秦绎,你知道吗,我是慕子翎。
  秦绎没有回答他,只掐着慕子翎的腰处,一声不吭地将他捉回来。冷厉而凶狠地舔弄他的眼窝和耳垂。
  慕子翎的乌黑长发弄得凌乱散开了,红绳也轻轻落到了地上。
  那个时候,秦绎其实还没有想好的。
  他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慕子翎却已经被误打误撞的误会引诱着,愈陷愈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滂沱激烈,酒馆内一室旖旎。
  这是一座空无人烟的死城。
  第26章 春花谢时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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