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十余日后,云隐到了。
  在他来之前,没人跟秦绎提起这件事,秦绎自己好像也忘掉了。但直到有仆从通传,秦绎怔了一下,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低低说:
  让他在偏院等着。
  没有吩咐,不准随意走动,待我有空,自会寻机见他。
  这一寻机,就又寻了好几天。
  王上总算想起老道了。
  秦绎走进院门的时候,云隐正在喝茶,一见他就立刻站了起来,俯身笑道:贫道拜见王上。
  秦绎没说话,径直坐到了堂中的茶桌旁。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云隐道:赤枫关早前发生之事,老道已经听说了
  多谢王上圣明,以己之安危换回了慕子翎性命,否则老道此时来了,恐怕也无力回天啊王上对怀安殿下之情深,真是叫人唏嘘钦慕!
  然而秦绎沉静捧着茶杯,神色淡淡的,云隐这般奉承,他也没什么反应。
  云隐恍然不觉,仍笑眯眯地道:王上可已准备好了青丝?
  早前我托人向王上提起过此事。
  秦绎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到案上,问:
  这个?
  正是!
  云隐当即喜极,伸手就要去拿,余光中瞥到秦绎的目光,却又觉得有点不对,讪笑问:老道可否看看?
  秦绎微微颔首,淡漠说:你看就是。
  云隐小心翼翼捧起小瓶,拔开塞看了看。
  他从中倒出一小缕细长的乌发,登时眼神都变了,连声喜道: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有了此,怀安殿下就可起死复生了。
  云隐长舒口气,放松道:接下来,就只剩公子隐躯体,一旦拿到,这逆天悖命之术,就可实行!
  然而秦绎听了此,脸上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喜色,而是揉了揉眉头,有些疲倦似的道:
  真的?
  自然!
  云隐拍胸脯保证说:老道的师父曾行过此术,我亲眼所见,绝对万无一失!
  秦绎看着堂外小院,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王上?
  云隐咂摸品味,觉得有些不对,试探问:您怎么了?
  茶水是冷的,大概也放了了许久,此时尝在嘴里时,竟然是一股涩味。
  许久也没有回甘。
  秦绎舒了口气,沉沉说:没有什么。
  云隐深感困惑,观察片刻,突然想到来时听到的那些传闻,不由大惊失色道:
  王上,您,您不会对那慕子翎动了真情罢!?他那样一个人,您
  秦绎近日来对慕子翎颇具关照,甚至连起居都是亲自安排的。从不假于人手。
  云隐刚来时听说了些传言,但只以为是秦绎担心慕子翎的伤,怕他在自己赶来之前会断气。可现今看秦绎的反应来看,恐怕还不一定了。
  怎么可能。
  然而秦绎扫过他一眼,不知道什么语气地说:孤不过将他当成怀安的替代品罢了。
  您可千万不能假戏真做,但云隐仍然十分不安,他焦急地望着秦绎说:您不知道,慕子翎那人,是有邪性的!他那样一张脸哎!他与怀安殿下,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您可千万不能分不清真假啊!
  孤说了孤没有!
  秦绎本就心烦意乱,听他这么念叨,突然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火气,斥道:孤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们怎么一个个像天要塌了似的!
  云隐不期然挨了骂,不敢再顶嘴,声音低了下来,嗫诺说:好您分得清自己喜欢的是谁就好分得清就好。
  秦绎想,他如何会分不清自己的心?
  他只是有些烦,觉得慕子翎未免太像慕怀安了一些,那一举手一投足,简直活脱脱是当初慕怀安少年时的影子,叫他怎么看怎么眼熟。
  孤能控制得住自己。
  秦绎烦躁皱了皱眉,哑声说:慕子翎有什么?不过一张和怀安一模一样的脸罢了,孤喜欢他,才是瞎了眼!
  云隐不敢出声,秦绎像个突然被点着了的炸药桶,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住了他,对着云隐变得极其难看。
  二人沉默片刻,秦绎突然越来越烦闷,他站起身,道:
  计划不会生变管好你们的嘴,乱嚼舌根不如剪了去!
  他一撩袍角,往外走去,云隐瑟瑟瞧着,想叫秦绎又不敢开口
  那既然计划不变,总要杀慕子翎的,能否将瓷瓶先给他?
  还有一些准备措施要做。
  拿走了做什么。
  秦绎从云隐的别院出来后,就一通胡走。仆从跟着他,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出声。
  但这么七拐八弯地乱走,竟然最后还是走到了慕子翎的那里。
  晌午的阳光懒洋洋照着,慕子翎睡在廊下的竹躺椅中。
  廊檐的风轻轻拂过,吹起他的发梢,轻飘飘地在白衣上浮起,又落下。
  他像已经全然无知无觉地睡着了,阿朱盘在他的腕上,鲜红的蛇首也贴着慕子翎冰冷的肌肤,惬意地眯着眼
  那只手搁在竹椅的边沿,虚虚地搭着,手指已经快要从竹椅边上擦落。
  但骨节分明,苍白细长,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禁欲好看。
  如此一幅美人午憩图,安谧至极,静然至极,可隐匿在其中的,却是常人根本看不出的暗潮涌动
  在慕子翎的周遭,其实正跪着无数肿胀丑陋的厉鬼,龇牙咧嘴,长牙露齿,不甘又痛苦地伏拜着!
  晌午日盛,阴魂见者散。
  在这样日照充沛的正午,阴魂现身是极其痛苦的事情,慕子翎却全然不知道一样斥令着他们不准退去。
  这是惩罚。
  惩罚它们曾在慕子翎重伤虚弱时,心怀不轨,妄图反噬。
  慕子翎烧了几个解恨玩,其余的乏了,就令它们跪在庭下,若自己午憩醒来还没有消散,就算一笔勾销。
  你这一生,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珍爱的都必将失去,注定是无亲无友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梦里,数月之前的场景再次重现,耄耋巫师口含鲜血,垂死地望着他,发恨诅咒
  慕子翎静静站立,漠然又冰冷地看着脚边人。
  他记得那一日的场景,知道慕蒙会怒瞪双眼死去,也知道他会咒骂自己哪些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场梦里的时候,他却在听慕蒙吐出那些咒言时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悸,而那本应死去之人,也死死盯着他的身后,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止不住的大笑
  王上驾到
  慕子翎突然惊醒过来,外头晌午阳光正盛。
  仆从高声通传,秦绎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穿着玄色的云纹龙服,袖口领子缀着金线,仆从都被留在了外头,只有他自己朝慕子翎走过去。
  慕子翎额上满是冷汗,怔怔看着眼前空气微微喘气。
  良久,他闭了闭眼,挥袖让庭内的阴魂都退下,有些虚脱地坐了起来。
  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
  秦绎走到了他面前,瞧着慕子翎,见他苍白的面颊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不由摸了摸,问:做了噩梦?
  慕子翎疲倦点点头,这场午觉睡得他很累。
  他勾了勾手指,一只小鬼便从空中显形,头顶着一盏瓷碗,颠颠地跑到慕子翎面前来
  是一碗酸梅汤。
  慕子翎随口抿了一口,却还是感觉很难受。他有些嘶哑地抬眼,望着秦绎,问:
  你怎么来了。
  秦绎坐在慕子翎竹椅的另一端,今日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远远地看着哪里,很是不在状态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随意逛着,就过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刚才在府邸内乱转的时候,秦绎满心烦乱,根本只是乱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慕子翎小院的门口了。
  脚好像长了眼睛一样。
  伤好一些了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地坐着,秦绎有些不自然,没话找话道:还在换药么。
  慕子翎淡淡的:好一些了。
  他手上摆弄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有很多干花瓣儿,慕子翎正把它们往一个锦囊里塞。
  秦绎注意到了,不由挑眉看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明月囊。
  慕子翎却眼也不抬,仍垂眼看着手上的小布袋,淡声说:辟邪虫用的。
  辟邪虫?
  秦绎更有兴趣了,饶有兴趣说:孤好像见你戴过。如何,这东西需要定期更换么?
  慕子翎一席白袍,身上总是素色的配饰,秦绎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腰间挂着一只雪白的锦囊。
  上头绣的是一枝枯荷。
  但这个不是,这次慕子翎手中摆弄着的,是一只绣着白山茶的暗纹。
  慕子翎手指顿了顿,像思绪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似的。默了一下,才低声说:
  这个不是给我的。
  锦囊内有各式花草的枯叶干枝,还有什么毒虫的皮蜕,杂杂乱乱汇齐在一切,瞧上去便很费功夫。
  应当极其难以找齐。
  云燕处于深林,向来擅长钻研花草药理,更不提这还是百鬼之首慕子翎亲手做的
  恐怕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但慕子翎而今只是很平淡朝秦绎那里推了推,将它搁在小案上,好像很不值一提似的:
  你之前替我吮毒,不知有没有后遗症。带着这个,夏日走到哪里,都不会有蚊蝇靠近。
  秦绎略微惊讶了一下,看着这案上的小囊,突然不知道该不该收。
  明月囊,在月圆之夜的时候采集花草,晒干晾好,前几日刚好是十五,我就顺手做了。
  慕子翎淡淡说: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拿着吧。
  秦绎不知云燕风俗,一时判断不出慕子翎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他看慕子翎的模样,非常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只是随手送出去的一个小玩意儿。像他当时随手给慕子翎编了一只蚂蚱一样。
  如果不收,倒显得他小气拘泥了。
  好。
  秦绎点点头,瞧着那明月囊,取了过来:那孤收下了。多谢。
  他拿着那明月囊,却没有立即挂到腰间,而是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收进了袖子里。
  可这对慕子翎来说已经足够了。
  慕子翎垂着头,神色默然。容色依然看上去冷淡淡的,手里捏着阿朱在玩。好似根本不关心秦绎这边。
  但当秦绎收着明月囊入袖了的时候,动作落在他的余光里,慕子翎细长的手指突然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飞快的奇异神色
  只有阿朱发现了,但那一瞬间,它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神色,之前从未在慕子翎脸上见过
  那好像是,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欢喜。
  明月囊,明月郎。
  在云燕,这锦囊可以驱蚊虫毒蝇不假,但是同时也是表达情愫的信物之一。
  赠与了此物,对方的少年郎就会夜夜踏着明月而来,在心上人的窗前唱一支情歌。直到来满三年,证明此心不移此情不渝,二人结为秦晋之好。
  它的名字,就应证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慕子翎将明月囊风轻云淡地送予出去,秦绎却不知道,这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做的。
  那些花草,虫蜕,在云燕的深林都不易找齐,更何况这样寸草不生的赤枫关?
  多少个夜里,慕子翎一边咳嗽,一边弄着这个锦囊。那上头的白山茶花是他一针一线自己刺上去的。
  有好几次他做了一半想扔掉,觉得这是女子的矫揉小心思,但又没过多久再捡起来。
  因为原来喜欢,表达的方式是不分男女的。
  那只叫骨姐儿的厉鬼,被慕子翎叫出来许多次
  因为他不会收线。
  秦绎收着慕子翎的明月囊,二人静默坐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他站起来,说:孤走了,你好好休息。
  慕子翎看着他,秦绎从进来到离开就没说几句话。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慕子翎的明月囊他也收下了。
  秦绎觉得明月囊在袖子里,微微有些烫手,慕子翎的目光,他也不敢看。
  他几乎像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慕子翎的小院,几乎连头也不敢回。
  等到完全离开了,他才缓缓停下步子,静立在一处墙楼的拐角处。
  王上,怎么了?
  仆从跟着秦绎,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眼,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奇怪问:有哪里不适么?
  秦绎没说话,微微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离远一些。
  他掏出慕子翎的那只明月囊,素白的底,暗色的花,冷淡地开着。和他的人一样。
  秦绎手微微用力,将鼓囊囊的锦袋都捏的变形了起来
  这是杀了慕怀安的凶手所做。
  他对自己说,双手沾着慕怀安的血的人所做!
  他屠城的模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下作东西不扔,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绎眼睛闭上又睁开,深呼吸数次,却就是无法动作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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