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4)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知道么?
  西淮说:安稳平淡的生活也不适合我。
  你难不成要忧国忧民,鞠躬尽瘁?
  银止川怀疑问。他略微拧起了眉头看着西淮,想眼前人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西淮是读书人,但是他与林昆截然不同。
  这一点银止川绝不怀疑。
  不是。
  西淮略微笑了笑,说道:我也同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在这歌舞升平的星野之都之外的、与你所说的最好的日子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第93章 客青衫 43
  银止川听西淮同自己说每一句话都很乐意听。
  当即道:好啊。你讲。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着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讲了。
  西淮说:没什么好讲的。
  银止川说:随便说说也行。
  西淮摇头,平声说:都是不高兴的事,讲起来心里也变得不高兴了。
  哦
  银止川只得道:那好吧,不讲了。
  只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说:往往过完了就没有了。[*注1]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西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自内而发的抑郁气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见过了什么,好像从此就对世间的山川烟水都再无兴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的心是死的,那么他看花便会想花终会凋谢;看水便会想水终有尽头;看再繁华不过的良辰盛景,在他眼里,也不过百年后的断壁残垣。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首童谣。
  长久的沉默中,西淮只极轻开口说。
  秀才郎,秀才郎。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马车载回状元郎。[*注2]
  白衣人缓缓地念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童谣,曲调婉转低回。
  他并不看银止川,只是看着眼前空荡寂寥的庭院。声音也低缓,就像一只徘徊不去的雀,在偌大静谧的院子中低低的飞着,让人心头凭空生出一种眷恋与轻柔。
  这是我爹唱给我听的。
  西淮轻笑了一下,在银止川的目光中说,那个时候他总是在我写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我一困倦了,他就念给我听。偶尔夏天很热,他也为我赶扇。我们家后来搬去的那个小镇,是很偏远贫穷的,总是有许多蚊蝇。我想,他是很希望我出将入相,考取功名的罢?
  甚至当初从西淮学识字的那一天起,叶清明就在门口栽下了一棵树,说此树此树快长,待树长成,亭亭如盖;我儿也必学成长大,君子如玉。[*注3]
  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看见西淮出将入相的一天了,西淮想,他倒在自己亲手种下的那颗枇杷树下,血濡湿了泥土。
  甚至西淮也没有如他所愿那样长成君子,而是成了以身体与容貌吃饭的小倌。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所以他总是不开心,他想要的,他珍视的,他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成了这样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怎么还开心的起来?
  要问当初念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的叶逐颜,你以后会变成小倌,以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为生,你会怎么办,他大概只会茫然地望着你
  因为这是叶家小公子想也想不到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不开心吗?
  西淮哑声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想到许多烦心事,想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身体不好。想得久了,就难免有许多憎恨的人,盼望他们同我一起下地狱,也变成我这样。久而久之,就不爱笑了。
  银止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憎恨的人,这在从前他从未听西淮提起。
  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发问,西淮就倏然站了起来,如他刚才静静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一样淡漠无情地,径直离开说:
  算了。今天聊的已经够多了,改日再说天吧。
  银止川有点不舍得,问:那我送你回去?
  西淮摇头:不必了。
  他的房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走到。
  银止川看着他转身离去,白衣人行走在融融的月光下,且行且低吟道:
  秀才郎,秀才郎。
  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
  马车载回状元郎。
  银止川其实想说,虽然你觉得自己过得不痛快,也不如意,但是你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许还会是那个放浪不羁的镇国公府少将军。纨绔风流,迷惘不甘。人人都羡艳我显赫的出身,却不知道这显赫家世也如牢笼,困着我不能离开分毫。
  是你让我肆无忌惮地承认自己的心,是啊我恨他们。
  如果君王故国待你不公,那麼你也是可以恨它的。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银止川笑了笑,叹出一口气。
  从遇见西淮至今,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啊
  ***
  数天后,银止川应邀参与一场纨绔们的集会。
  据说是与关山郡旱情有关,邀约银止川的那人还特地嘱咐银止川,可以带点值钱的物什去。
  银止川想着也许是这群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们想做做戏,募捐一些钱财等等,捐给关山郡的灾民。
  于是就令府里的管家随意准备了些金株银器
  然而直到他去了,才发现自己对这群公子哥儿真是不够了解,也为他们的智商叹为观止。
  渡生白玉璧!
  盼兮美人珠!
  这这是六爻剑!
  一名仆从站在门口,每当有一位公子哥儿从翠葆霓旌的马车中走下,带着稀罕珍品走进来时,这名仆从就仆从就照着礼单,高声唱念一遍他所带来的珍品。
  只见这每个纨绔带来的东西都是极其珍贵的无价之物,并且有隐隐攀比的架势似的,一个比一个贵,越来越值钱。
  早来了的众人,坐在露天宴席中,皆是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银哥儿!
  银止川一踏进庭院,坐在正中间位置的一名公子哥儿就站起了身,兴冲冲地叫他。
  正是此番宴席的东道主王寅。
  王寅是王为良的幺子,因赤枫关的战事,王为良丢了城池给梁成,王家在担心被责罚的阴影中恐惧许久,王寅也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此番举办宴席,还是这大半年以来,他头一回和从前的朋友们耍玩。
  坐这里来。
  王寅笑说,他站起身,给银止川让了一个位置。是早已提前预留好的。
  银止川平常玩得好的几个纨绔也都在:赵云升,殷夜寒
  唯独秦歌缺席,大抵是担心着照月,无心赴宴,推脱了。
  银止川自然带着西淮一起,他一露面,旁侧的纨绔们就都伸着脖子瞧:
  他们早听说银少将军在一个小倌那里受了冷遇,几个没见过西淮的纨绔,就对西淮报有了十二分的好奇心。
  这位是
  王寅明知故问道,冲银止川笑得别有深意。
  银止川清了清嗓子:西淮。
  哦
  众人拉长了声音。
  这是干什么呢?
  嬉闹了一番,银止川不想他们将注意力停留在西淮身上,故意扯开话题道:今儿玩什么?给关山郡筹钱?
  筹钱?
  谁知纨绔们都莫名其妙,说道:怎么会?今天是珍宝展啊。
  珍宝展?
  谁知这下轮得银止川莫名其妙了,他问道:你们不是说和关山郡的灾情有关么?又让带些值钱的物什,不是筹钱是什么。
  谁给那帮贱民筹钱了。
  纨绔们都笑了:不过是些蝼蚁样的东西,死几万人又如何?
  银哥儿,你不会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突然想到
  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门前唱念的仆从已经念到了银止川的那一栏礼单。
  只听一声尖锐的公鸭嗓高声朗诵道:
  镇国公府银少将军,五十箱金株
  坐在银止川周遭的公子哥儿们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纷纷笑得打跌:
  五十箱金株银哥儿!你这可真是实在人啊!
  银止川也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说:
  谁知道你们玩的什么把戏,我以为是筹钱,那筹钱不带金株来带什么?
  银哥儿府上随便拿一把古枪啊名剑啊什么的,就能压过我等倾家荡产挑来的珍品了。
  一名纨绔笑得直不起腰:来之前我还想着会不会太丢人,不敢与银哥儿你同席,没想到啊没想到银哥儿,多谢你,为我留这几分薄面!!
  其余纨绔也都纷纷应和,觉得大松一口气,脸上笑容都自在许多。
  没方才那样紧绷着了。
  那待会儿不如让银哥儿身边的这位咳,隽秀公子给咱们笑一个好了。
  一名从前没见过西淮的公子哥儿将视线流连在西淮始终沉默的面容上:银哥儿身边的人又叫银哥儿那样牵肠挂肚的,这一笑,怎么也得抵得千金!比场上所有的珍宝都值钱多了!
  [*注1]: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今夜之后我们将再无换乐。江南。
  [*注2]: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童谣。查不到首发,只记得从前背过,不是我写的。
  [*注3]:《缥缈录》
  第94章 客青衫 44
  这里就是锦绣繁华的星野之都。
  西淮默然想。
  他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看着这闲云流水的庭院。
  盛暑的燥热席卷不了这安逸谧然的府邸,水池里的荷花袅娜地开着,金黄的阳光落在粼粼的池水中,微微闪烁。
  锦衣华服的少年们席地而坐,交头说笑;
  妆容精致的世族贵女们提着长裙,蹲在檐下逗猫。那裙摆上繁复精美的花纹抵值千金。
  哪怕离这里不过一街之隔的地方就是黑巷,就是巡逻的卫兵都不敢在夜里独身进去的流民窝。
  更不提更远处,还有大地皲裂千里的关山郡;仍在燕启人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的沧澜难民。
  他们的苦难与绝望,都与这群富家子弟毫无关系;再痛楚的呐喊也传不进他们的耳里。
  哎,要不算了算了。
  见西淮不为所动,苍白清冷的脸颊上不带一点笑意的模样,另一名纨绔站出来打圆场。
  他是之前见过西淮的,也早知道这名小倌特别,笑嘻嘻道:
  老姜,你这就不对了。人家银哥儿的人,凭什么笑给你看啊。你看什么看,回去自己搂着小老婆睡觉罢!
  银止川观察着西淮的神色,也翘唇露出一个笑,漫不经心说:
  得了吧,就凭你们,还想有这种福气。即便是我,看美人一笑也是凭运气的,你们先回去烧着香吧。
  众人们哈哈大笑,只有赵云升还有些不情不愿。
  他老早就看中西淮了,只恨当时在赴云楼没有开口问银止川要。
  笑一个也不行啊
  他嘟囔着:这么漂亮的眼睛,不笑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挖了算了。银哥儿,你就是把人宠上天了
  银止川神情略微一顿,蹙着眉头朝赵云升看过去,那眼神已经相当危险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之际,西淮倏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赵公子说得对。
  只听白袍人淡声说道:在下赴云楼出身,身份低微。以平平姿容为诸位添几分宴席中的乐趣,是在下的荣幸。
  他的眉目淡,总有一种不可染指的疏远感,而今刻意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哪怕不至眼底,已经是动人至极。只是光是笑,有什么意思呢?
  西淮轻声说,不如再做些别的,添些乐子。
  噢?
  他这么一说,旁侧的公子哥儿们登时都眉头挑了起来,来了兴致。
  在下在赴云楼时曾学过曲赋,词牌小令都会一些。
  西淮微笑说:正巧诸位大人带来如此多的珍品,又有歌姬在场,不如让在下为席上的每一件珍品作词一支,由歌姬传唱,也算盛世美谈了。
  好!
  这群公子哥拿出家里最值钱的物当来参宴,就是图一份虚名。若是真能有词曲做出来,由歌姬传唱,叫星野之都人人都知道他家中有珍宝如此,岂不是风光至极,长面子至极?
  只是这席上珍品少说也有数百件以上。
  称赞之余,也有人十分犹豫:我听闻古人曾有绝代文士,可七步作诗,但是到现在,能一天作诗十首的进士就已经十分罕见;能一日作二十首的,叫惊才绝艳。如此数百件珍品,西淮公子写词得写到什么时候?
  这就不必大人担心。
  西淮淡漠自若道:我若少作一首,就将手指头切下来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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