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9)

  他呼了口气,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低声说:
  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
  那些女孩,半数以上都是被选为河神的新娘的祭祀品。
  与西淮这边的事态发展不同,沉宴和楚渊那边,不仅没有突遇转机,反倒还直转而下。
  先是为了言晋而爆发争吵,后来一次对峙中,沉宴还失手打了楚渊一耳光!
  这对他们来讲是绝无仅有的,沉宴愣在原地,楚渊也万万没想到。
  他是再荏苒不过的人,本就久病虚弱,一耳光下去,半边苍白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留下五根深深的手指印。
  沉宴立刻心里一揪,想靠过去察看楚渊的情况。
  但是楚渊像呆住了一样,只这样愣愣地仰首看着他。
  他的雪衣凌乱地铺在地上,跌摔在床边,看着沉宴的一双眼睛漆黑澄澈如深潭。
  像一个受了不应该对待的小孩子。
  羡鱼羡鱼,对不起,我只是
  沉宴手足无措,慌张地想将他搀扶起来。
  楚渊也任由他搀扶,但是直到把人从地上抱到床榻,楚渊都再没有动过。
  他良久摸了摸自己肿烫发麻的脸颊,也不说话。沉宴宁可他对自己生气或者指责点什么,但是看他这么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简直一轻。
  羡鱼
  沉宴说:朕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小心的
  他近来总是很烦躁,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叫嚣。
  有时候宫人做错一点小事,都会引得他暴怒。他从前不这样的,但是近来越来越像个喜怒无端的暴君。
  楚渊沉默了许久,良久后他咳嗽起来,捂着心口,闷闷地咳,却蜷着身子对沉宴说:
  对不起陛下是楚渊逾越了。
  不!
  沉宴立刻说:对不起羡鱼,是我的错,我来给你揉一揉
  然而楚渊像被他打怕了似了,轻轻地往后一缩。
  沉宴僵在原地,看着那双纤细的手指捂在雪白的脸上,与红肿瘀痕对比着,红肿处更显得触目惊心。
  楚渊今天累了,先行告退。
  半晌,楚渊缓缓从榻上起身,朝沉宴俯身行了一礼。乌黑如瀑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侧容,令沉宴看不清雪衣观星师的神情。
  沉宴手在身侧攥紧,像想挽留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许久后,只沉沉地咬紧了下唇,看着楚渊离开的身影一声不吭。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竟然会对楚渊动怒?
  那一瞬间,他听到楚渊说言晋很好,几乎毫无意识,手不知怎么就挥出去了。看到楚渊踉跄摔倒,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怎么能打他?
  他怎么能打他!!
  他是连他咳嗽一声都心中惦念几天的人,怎么可能对他动手?
  沉宴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有一些什么就要变了,但是他无法控制。
  所谓帝王啊,孤家寡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即便有人想要靠近,也只会被他们的锋芒刺伤吧?
  而另一侧,楚渊走出鎏金殿,合上门后,却心事重重。
  因为他注意到了,方才沉宴对他动手时,用的是右手。
  象征本心和仁慈的右手啊
  曾经他被七杀控制时,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左撇子。
  楚渊还记得那个在苍云殿的混乱的夜晚,那个人是用左手束缚住他的。
  也就是,倘若沉宴还在使用右手,就意味着他没有被七杀控制。
  原本近来的一些混乱,让楚渊疑心是否是那个邪恶的星辰再次苏醒。
  但是推判天命也好,测算星轨也好,都无法找到那个寓意着亡国之星的影子。
  现在看来所有的变化,都是沉宴自己所作么?
  雪衣的观星师握紧了手指,他脸颊上的指印还在辣辣作痛。
  为什么?
  苍白久病的年轻人迷惘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
  人真的是会变的么?
  曾经他的老师告诉他,永远不要接近一个帝王的心。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喜怒无常的东西。
  可是楚渊觉得沉宴不一样,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万劫不复。
  到而今,竟到了老师预言实现,他遭报应的时候了么?
  第134章 客青衫 88
  瞻园内,西淮手指间夹着一粒金株,放置在灯光下,细细地看。
  金株在灯下流转着剔透的光,若仔细瞧,能瞧见在那金株内部大致刻着天佑盛泱、国祚绵长的字样。
  这是盛泱惊华宫官用的金株。
  西淮轻轻呼出一口气,合上了身侧的小薄册。
  小薄册显得有几分陈旧,大概只有孩童的一截小指甲盖那么厚。
  但是西淮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是一个角一个角地将那小册理好,然后重新收进竹箧中。
  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和西淮的字不一样,叶清明的字清瘦秀雅,有着文人风骨的铮然。看着清秀,但遒劲露尽锋芒。
  从沧澜一路北上,西淮身边关于父母阿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有这本叶清明自当官以来作记录的小册,西淮舍不得丢。觉得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现在果真如此,许多关于盛泱朝野的隐秘记事,西淮都是从这本小册上得到。
  他把它和银止川送的绮耳草、小瓷人收在了一处,都在那个最靠里、安全不被人发现的小箱子里。
  但实际上,看到这个小册,西淮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无处不在的往事都在提醒着他:
  他就是做了爹娘阿姊的背叛者吧?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怀着满腔的恶和恨走到星野之都来,走进镇国公府,却在最后一刻懦弱,舍不得挥下匕首。
  他眷恋他的血仇给予的温暖;对着一个他本该恨的人,却看见他的眼里星辰明亮夺目。
  逐颜,逐颜
  正出神间,却听门外有人叫他。西淮抬首,恰见银止川推门而入。
  查清楚了。
  银止川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朝西淮说道:如你所说,所有死后身体里残留有金株的女子,都是河神祭上被选中的新娘。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早死去的尸体,身体里同样有刻着官印的金银。
  这实在是一段重大的进展
  起码可以洗清林昆的嫌疑了。
  因为林昆在这些尸体死去的时候,还在关山郡,并不在星野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而这些女子的尸体,也都来自盛泱的世家大族,只要查清是哪个世家大族用尸体藏金株,就能顺藤摸瓜,把赈银贪污的案子一查到底。
  我已经通知星野之都所有女儿卖入贵人府邸,之后失去音讯的平民都来认尸了。
  银止川说:只是
  他顿了一下:只是那些女孩死去的模样都太过凄凉,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金株。以至于最后闭眼时,秀丽的眉宇间都带着痛苦之色。
  这样一幅模样被亲人看到,恐怕会肝肠寸断吧?
  不要皱眉。
  正心事重重的时候,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却抚上他眉间。
  银止川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旁说道:你已经替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不必自责忧心。
  西淮真是相当机敏灵慧的人了,他一颗玲珑心,只要愿意,能猜到任何人的心意。
  连安慰也安慰得熨帖妥当。
  银止川当即一笑,说:好。
  这几日他们奔波劳累,已经有数天没有亲昵亲近了。
  于是银止川顺势捉住西淮的手,在他指端和指缝间亲了亲,轻声说道:想止川哥哥没有?
  西淮微微一哼笑,用劲儿就要把手抽出来:
  别闹。
  银止川看着他扭头转向桌案,靠在刚及腰胯以下一点点的木案上。
  因为侧身回转的缘故,那一把本就纤细至极的腰身更显得柔韧至极。
  银止川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朝他张开手,眼底沉沉说:过来。
  我抱抱。
  然而西淮挑着单薄绯红的眼梢,朝他笑道:
  不,你过来。
  银止川和西淮腻歪在一处,床榻旁的窗户开着,有缕缕的清风钻进来。
  躺着时,也可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子。
  西淮静静地看着闪烁璀璨的星辰,也不说话,银止川卷了他一缕乌黑的长发,缠在指间玩。
  逐颜。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的事啊。
  银止川随口问着,也没有上心,只胡乱地脱口而出。
  西淮的侧容看上去有些汗涔涔的,因为情事刚过的缘故,他苍白寡淡的容色也带上了一丝丝绯色。
  让人感觉好像冰冷不近人情的神祗,也终于沾上了人间烟火一样。
  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淡声答:
  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和姊妹,都已经死了。
  哦
  银止川答:那和我一样啊。
  他没有听出西淮语气中的低落,又接着问:那你想见他们吗?有没有做梦梦到。
  西淮此时却沉默了,许久后轻轻答:从前梦到过。后来就不怎么梦到了。也不敢梦到。
  总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梦中造访的故人。
  童年华灯流转的长夜,沧澜干燥明媚的午后,姊姊爹娘的旧时音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西淮不敢面对的梦魇。
  他害怕看到他们恬淡微笑着的脸,他们也许不会责怪他爹亲在临死前告诉西淮要忘记。好好活着,但是这样越发令他痛苦。
  独活,有时候不是幸运,而是最大的不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西淮不再身处在那个小院子中,而是身处远远的距离之外。
  他看着爹亲阿娘和姊姊在一起,很开心地在那个小院子中笑着,但是却不再敢走近。
  月朗星稀,虫鸣窸窣,西淮很安静地又躺了会儿。
  半晌他闭上眼,眼睫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慢慢朝银止川靠过去。
  他像是什么畏寒得小动物一样,朝身边人索取着温暖:
  亲一亲我
  单薄的少年极低声地说:银止川,再亲一亲我。我有一些冷。
  他的人生天寒地冻,从来没有旭日升起。但是万幸有人用自己的深爱和热忱,给他搭建出一个永不封闭的避风港
  用小小的现世的安稳,抵过所有汹涌而来的难过。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底狱。
  言晋已经被关押数不清多少日子了,从一开始的尚且有人时不时来问审,到现在的完全无人问津,他都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被遗忘掉了。
  毕竟这样偌大一个星野之都,这样深不可知的底狱,有多少犯人都是没有罪责的看押待审,然后一直被关到死的那一天。
  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手段。
  那些达官贵族,为了除掉自己讨厌的人,有时候捉不到把柄,就用这样的方式诬告一状,然后让他们从此活在监狱中。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被暗算的罢?
  言晋漫无目的地想着:只是多么可笑啊,数十年前他们一家灭门于星野之都;数十年后,唯一侥幸逃脱的他,也将命丧于此。
  空气中泔水的臭味,黏腻的潮湿感,永远窸窸窣窣的老鼠吱吱声,一开始言晋还觉得难以忍受,现在已经快习以为常了。
  离一公子,离一公子?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狱壁一侧高高的天窗上,却传来少年的低唤声。
  言晋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仰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白衣白靴的少年,肩上停着只雪白的鹞鸟,正坐在天窗上,歪头看着他。
  他曾经在一夕台翻书时见过这少年,但是当初叫过他的名字之后,这少年就嘻嘻哈哈地翻身不见了。
  直到今日再次出现。
  冷四春依然是那么一副柔顺又驯服的样子,连坐在窗台上晃腿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只有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他好像还是有点傻。
  离一公子受苦了。
  冷四春摸了摸雪鹞的毛羽,很轻声地说。
  言晋却冷目看着他,在听到真名被唤出时,一向冷厉郁郁的黑瞳中闪过一丝戾气和锋芒: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啊。
  冷四春轻声说:我们的花君说,你会是他的朋友。
  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花君。
  然而言晋说:也不需要你们来救。我有我师父,他会带我出去的。
  师父
  冷四春低喃了一遍,而后恍然大悟道:啊,你是说楚渊?
  言晋很不喜欢他提起楚渊时的那个语气,当即更不耐烦说:是!那又怎么样么?
  他怎么会救你呀。
  少年却微笑起来,答道:在他心里,你可算不上什么事儿。
  说别的都行,但是唯独不能提楚渊。
  这几乎是言晋的死穴。
  他当即暴怒起来,喝道:我和师父之间怎么样,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更何况他待我有多么好,我即便来日以性命相报偿都无怨无悔,又怎么会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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