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

  这是贺彰从没听闻过的信息。
  那时候他还年幼,记得的细节很少,因为对于父亲的死因存疑,所以他问过不少父亲过去的朋友。他们透露的信息,几乎都是事情本不该这样。而事实究竟该怎样,他却很难调查到。
  加上闻华笙的种种行为,他就只能把帽子扣在这个人头上。
  今天他才从母亲嘴里听到真正的原因,心里只剩下了震惊的情绪,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彰,最近我常常做梦,梦见很多人,也包括你爸爸,就像忽然醒悟了,知道了我这么多年来,究竟在做什么。因为情绪的低落,我最后选择了和闻华笙结合,贺伊人说,或许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明白没有后悔的余地。
  为什么没有后悔的余地?贺彰说,只要你不快乐,就可以和他离婚。
  贺伊人没再说话。
  贺彰有些失望,他觉得今天晚上他不应该答应这场谈话。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谈心解决,但性格和弱点,还有感情的纠葛,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东西。
  过了很久,从吴家老宅那边传来了叫他们回去的声音。
  贺彰把手揣进兜里,移了一下步子。贺伊人叫住他:我希望你不要再被我束缚了。
  我这一生,已经没有太多盼头了,阿彰。我不想让你再为我考虑,你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珍惜你的婚姻,珍惜你自己的生活。
  贺伊人慢慢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妈妈不后悔。
  热闹了一晚上,终于可以躲开那些麻烦的大人小孩。顾长霁打着哈欠坐在沙发上,这还是他决定在这儿久住后特意搬过来的,看见贺彰摊开了一本杂志,却没有读,捏着一页纸发呆,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贺彰心情疲惫,掀了下眼皮看他。
  顾长霁的眼睛里清楚地装着担心。
  脑子里乱糟糟的,贺彰头一回觉得迷茫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失去方向的感觉让他的情绪无比消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想说,顾长霁当然不好问。
  他侧着身子躺下,仰头看见柜子上摆的红酒,又腾地来了精神:来喝一杯?
  今晚年夜席上摆的酒都比较烈,因此和他没有缘分。他闻着香味,嘴馋又不能喝。正好现在贺彰心情不爽,喝点好酒最让人放松。
  什么时候放的酒?
  忘了,表嫂给的。
  他拉开了木塞,用手在瓶口招了招,用心地嗅着香气。
  好东西,绸子一样的酒液缓缓流入杯中,顾长霁垂着眼,眨动了一下睫毛,我在牛津认识的一个作家,喜欢把女人比作酒。
  贺彰对酒没什么研究,对女人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他回答:哦。
  原话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一句比较经典的:红酒一样的女人格外危险,她温柔优雅,懂得如何让你对她上瘾。
  喝什么酒不会上瘾?贺彰问。
  你说的也对,顾长霁晃了晃酒杯,只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比喻不仅仅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什么意思?
  刚刚那句话,顾长霁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大脑,现在忽然被这样反问,反而结巴了:也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意思。
  他把酒杯给贺彰,强行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撞击声像一把锐利的玻璃碎片,刺啦一下,掉进这片沉寂的海里。
  新年快乐。顾长霁说。
  贺彰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难以言明的情愫像一张绵绵的细网,菟丝草似的,攀上他的皮肤。
  新年快乐。
  32
  年后没几天,贺彰就预备出发。他的老师已经等了他一个星期,发来了两封催促的邮件,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顾长霁立刻要和他一起走。
  他不想继续在老家待着,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是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鲫鱼,随时都有把刀子要落下来似的。
  因此他跟着收拾东西,借口说要亲自送贺彰离开,两个人一副你侬我侬生死不离的模样。
  出发之前,顾长霁特意进了一趟书房。他本来是想拿几本游记,却一眼看到了那本《海外寄霓君》,迟疑了一下,手把书抽到了一半,最后还是轻轻推了回去。
  贺彰戴着围巾帽子,走到书房门口,似乎是不耐烦了:还要拿什么?
  没什么。顾长霁的手从下面一排书籍里抽了一本地理志,放进行李箱,走吧。
  吴欢欢见他们是真的要走,也不要小大人的形象了,抓住顾长霁噫噫呜呜一顿嚎,让他们把她也带走算了。
  顾长霁蹲了下来,捏住她的小鼻子:你不上学了?
  我去你们那里上学呀。
  几个大人忍俊不禁,顾长霁揉她的头发:可是这么懂事又可爱的小姑娘走了,你现在的老师会伤心的呀。
  吴欢欢:唔。
  等下次回来,小叔叔带你过去迪士尼玩好不好?
  他这一招还是很容易讨好小女孩的,但吴欢欢嫌弃地撇了撇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去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顾长霁: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那我跟你约好了,等你放暑假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小婶婶也来吗?吴欢欢期待地看向贺彰。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又尴尬地扭开了头。
  到那个时候,他们的一年婚约,也差不多该考虑结束了。
  当然了。贺彰低声回答。
  顾长霁拉起行李箱,招呼贺彰上车。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长霁戴上耳机听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谈到关于婚约的事。
  回到他们自己的新房,顾长霁瘫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壮壮,拿小碗装了水让她一下一下地舔。
  贺彰则是一回屋子就进了书房,顾长霁撸着猫,耳朵听着书房里收拾的动静,忍不住啧了啧嘴。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飞机。
  哦
  顾长霁又躺了会儿,见贺彰没有再说话,张了张嘴,又猛地闭上。
  贺彰鼓捣了半天,出来时只拿了一个文件夹,塞进行李箱里,回头瞥了一眼顾长霁。他已经躺下了,壮壮就趴在他胸脯上,一人一猫躺得舒舒服服整整齐齐。
  等他回过头,顾长霁又看向他,发现他似乎也没那么着急走,不由得说:你在那儿,不会又把自己忙累成活死人吧。
  什么叫活死人?贺彰不满地问。
  顾长霁想起来前段时间他满脸憔悴在病床上沉睡的样子,扯扯嘴角:我头一回见到真的有人能把自己累倒。
  你以为我是因为sh
  因为啥?
  没什么,贺彰脸上的郁闷一闪而过,他盖上行李箱,你别拔壮壮的胡子。
  他至今还是不能理解这个剽悍的名字。
  壮壮听见了,以为是在叫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翘着尾巴弓起腰,轻轻地蹭着贺彰的小腿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名字了?贺彰很惊讶。
  顾长霁也懵了:是哦。
  那什么你看,顾长霁说,壮壮看样子挺舍不得你,我和她一块儿去送送你?
  从舟山回上海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顾长霁开车。这回换成了贺彰当司机,顾长霁就专心逗猫。
  你还回去上班?
  当然回啊,至少要过了实习期吧。
  贺彰说,实习期就翘班一个月,还是当少爷好。
  副董亲自来给我请的假,顾长霁摊摊手,少爷能怎么办,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咯。
  要真说起来,在家这段时间,他也没有闲着。
  还不是被强制安排去老爷子那儿学生意经,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你真的要做杂志?
  顾长霁把手抬高,壮壮毛茸茸的爪子就跟着扒上来。是啊,不过初步想法是三管齐下。
  贺彰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网站,公众号,和纸媒。
  网站和公众号先做,注册公司,试运营一年,再创刊号。
  他更详细的想法是,招募名气比较大的旅行作家以及民俗作家扩大影响力,进一步创建活动鼓励普通驴友投稿。
  他不仅仅想做杂志,他还想有更大的发展。但这些东西在被实现之前,也只能是想法,他本来不想说给别人听。
  贺彰很少对他的事感兴趣,好不容易被问起,他忽然就产生了强烈的分享欲,兴致勃勃地分析了起来。
  贺彰好半天没说话,顾长霁开始有点后悔:怎么了?
  贺彰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不由得笑了: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有干劲。
  顾长霁的脑海里蓦然闪过那天贺彰掌控全场的样子,倏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清楚,却不愿意承认,作为指挥者的贺彰,实在太有魅力。
  让他也忍不住思考,他究竟能做什么。
  我还想知道呢,顾长霁不愿意正面回答他,反问道,为什么过年以来,你情绪好像都很低落?
  贺彰愣住了。
  他不善表达,也不喜欢把情绪全部写在脸上,大部分时候就面瘫着,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除了除夕的晚上,他自认为没有再表达过那种失落感。
  却没想到被顾长霁察觉到了。
  你知道高中的时候顾长霁很少愿意回顾那段年少,以至于现在提起来,说话都变得踌躇,我怎么想你的吗?
  贺彰不太想听,又盼着顾长霁能早点说完,这么矛盾着,等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我那时候又讨厌你,又嫉妒你。
  贺彰看向他,顾长霁大喊:看路啊!看我干嘛!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顾长霁说,羡慕你从来不看别人的目光吧。
  为什么?
  他记得那时候顾长霁明明很享受做众人的中心。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我以为你很喜欢当月亮。
  顾长霁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是吗?大概是因为,月亮也有不想让别人看见的时候吧。
  当猫真好啊,吃饱喝足,给个膝盖就能睡觉,顾长霁摸着壮壮的下巴,感受着她脖子里细微的享受的震动感,当人就总会想很多。
  人正是因为能思考才会成为万物之长吧。
  当然了,作为人类的好处是可以去思考,坏处也是需要去思考。顾长霁清清嗓子,你知道思维障壁吗?
  那是什么?
  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来为思维固定一个舒适区,通俗一点讲,就是给自己的想法造一堵围墙。这道墙来自于你的家庭,教育以及学习的模式,也就是来自于你的环境。顾长霁说,墙很坚固,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固执的。但是墙也并不是固若金汤,如果这道墙与另一个人的灵魂发生了碰撞,传递介质之后,就会彻底被打开。
  顾长霁没有把话说完。
  贺彰:
  很意外地,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谁改变了顾长霁?
  贺彰来不及去分析心里的那一点点微妙的介意,反而清楚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
  他的那堵墙,似乎已经被顾长霁推倒了。
  寒风凛冽。
  顾长霁下车的时候只有这么一个想法,他把壮壮塞进怀里,小黑猫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VIP室门口,贺彰握着拉杆,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顾长霁笑着让他别动,帮他把头发捋到了而后,然后后退了一步,一人一猫两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瞧。
  Good luck!顾长霁挥了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贺彰忽然就一下移不动步子了。
  但他还是说了句再见。
  贺彰真的走了。
  顾长霁回到家里,才真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举起逗猫棒甩了几下。但壮壮懒得搭理他,抬起腿专心地舔着肚子上的毛。
  太安静了。
  顾长霁甚至怀念起了吴欢欢闹腾的笑声。
  他打开手机通讯录,手指一点,把刘曦的号码翻了出来。
  哎哟,稀客啊!这刮的什么风啊,把我唧唧哥都刮来了,刘曦一接通电话,就阴阳怪气地说,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这得隔了中华上下五千年了吧哥?
  给你打电话不是听你放屁的。顾长霁坐进浴缸里,壮壮跳上了缸沿,小鼻子贴近水面动了动,又被热气熏得跳回了地板上,喵呜喵呜几声。
  刘曦:我一肚子苦水还没开始倒呢。
  明天来我家一趟,随便你怎么倒。
  你不是在舟山吗?这就回来了?
  顾长霁把盖子推到自己胸前,惬意地舒了口气。贺彰要去维也纳演出,事先去荷兰练习,我就跟他一起回来的。
  你不跟着一起去?
  顾长霁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去?
  所谓夫唱妇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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