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想一想你登基时的初衷,那会儿你站在城楼上,对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是段充斥阴暗晦涩的陈年旧事了。
  蔺衡有点不想回忆。
  登基那年他将将弱冠,整日面临的尽是动乱厮杀。
  宽阔街巷没有叫卖小贩,只有一望无绝的断壁残垣。百姓们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尸体在街头层层堆积。
  疟疾肆起,年轻壮汉被迫离开家乡去驱服劳役,余下老弱病残无人照管,仅靠一碗稀汤薄粥艰难苟活。
  他是万千民众的救世主。
  若非蔺衡带领部将强行逼宫,先帝的昏庸政道还不知要荼害掉多少时日。
  扫平动荡,登基称帝,一切都顺理成章。
  彼时他站在城楼上,遥遥注视着重新迸发生机的皇城。
  往后江山社稷由我守护了,只要我在,南憧的朝阳就不会陨落。
  我要让天下归一,阖家相睦。从此子民安居乐业,远离他们遭受过的所有人间苦难。
  蔺衡唇瓣翕动,褪去为心上人鸣不平的愤恨,面庞满是说不出的委屈之色。
  他兑现了诺言。
  南憧王朝在他手里蓬勃壮大,一跃成为诸国钦羡效仿的对象。
  励精图治三年。
  开创建朝最繁荣的太平盛世。
  他以成全无数眷侣,换得迎来此生挚爱。
  可惜眷侣长相守。
  挚爱却永不相见。
  看着那双猩红眼眶,廉溪琢心一痛。
  他收回软剑,以小舅舅的身份走近,轻柔握住青年颤抖不休的手。
  小衡,你从未做错什么,便不必自责。
  慕裎是你的爱人,他愿用命换你存活于世,南憧上下都心怀感恩。也正因这条命由他馈赠,你才更应该好好生活。
  你还年轻,纵使黑夜漫长,天总会亮。
  不知过去多久。
  最终,为首的那个黯然叹息,回首望了眼随他莽撞一场的万余将士。
  那张张脸上或多或少留有岁月烙印。
  风吹日晒,战损疮疤,一双双眸子明亮真挚,注视着他们信仰的君王。
  蔺衡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将士势必会豁出生命扫平东洧皇城。
  这样,他的意难平也许能得半日沉息。
  可.......他若真行不义之举,在东洧投降为附属国后将其赶尽杀绝。
  千万受难的子民何不等同曾经的南憧百姓。
  被拉扯出黑暗见识过星辰的人,如今覆手制造黑暗。
  届时慕裎赔上余生的回护爱意。
  又如何能平。
  蔺衡闭眼沉吟一瞬,通身锋芒卸下,唯余铺陈弥漫的孤独跟落寞。
  天......真的会亮吗?
  当然。
  纪怀尘抿唇,站到与廉溪琢并肩的位置。
  慕裎选择留你而活,因为他信你会是个好君王。小衡,别忘了,你拥有着不比世间任何一份深情要少的爱,还有无数充实梦境的美好记忆啊。
  蔺衡手边递过来一封信笺。
  竹斋熟宣。
  字迹属于慕裎。
  这封信笺藏在同心结里。
  是慕裎和廉溪琢之间的小秘密。
  拈花小楷清秀灵动,一如心上人立于眼前的袅袅身姿。
  阿衡,不要担心夜幕将至。
  每个寂寂黑夜,都有人在等待着被你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91章
  长明殿。
  这件气血上头做出来的荒唐事,终究在文武二臣的陪伴下告一段落。
  随行的军队仍旧回城防营去驻守,沿路走过,就当是国君大人在新年伊始领兵出访了。连带各城池的十五万人马,也借此机会巡视勘察,各地有无动乱叛贼。
  吃一堑长一智,廉溪琢这次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连打个盹都恨不得把蔺衡放在眼皮子底下。
  倒是国君大人拍拍他的肩安抚。放心,我哪也不会去。给我一点时间独处,我想......同阿裎道个别。
  这是应该的。
  廉溪琢咬唇,咽回要叮嘱的话,轻声道:放下很难,但别怕,我们都在。
  嗯。
  寝殿很快陷入过去几日都会出现的那种宁静。
  蔺衡坐到床衔,捉过慕裎的手放进掌心。
  像以往每次那样,情深缱绻,十指相扣。
  殿下。他唤了一声。
  嗓音里有淡淡的释然,以及藏匿不掉的酸楚。
  他满目疲惫。
  只是疲惫在这样的境况下,显出无力更多。
  我十五岁时认识你,到现在有九年了罢。这九年我过的很开心,虽然回南憧这三年时不时面临暗杀,也曾受过伤。幸而,认识你以后武功没有荒废,因此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朝堂逐渐步入正轨,身边的几名肱骨大臣倾力辅佐,部将忠心护国。南憧在我手里,会越来越强盛。
  你说挚爱得是个权倾天下的国君,要把你宠在心尖尖儿上的,我有在尽力去做。不过......做得还不够好,请你原谅。
  说到这里,蔺衡眼眸微垂,以十足温柔的力道向他的爱人落下一吻。
  殿下,你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从来没有谁像你一样,会对我那么好,真心实意温暖我的心。与你相识是我一生的幸运,尽管这份幸运没能长久,可我不后悔。
  你照亮了我,那我便守着这份光芒,直到与你再次相遇。那时换我手捧栀子,迎接你远赴星河归来。
  好梦,我的阿裎。
  望着慕裎平静安稳的容颜,间隔数日,蔺衡终于又一次扬起笑意。
  那笑容极清浅,伴随着低沉柔和的嗓音。
  他唱起了一支摇篮曲,如同当年娘亲哄人入睡时一般。
  他的深爱,他的不甘,他的彷徨落寞。
  这一刻悉数融化进这支缠绵婉转的歌谣中。
  日子总要过。
  他是在和爱人道别。
  亦是在跟自己和解。
  好好做南憧的国君,认真吃饭,认真睡觉,坦然接受余生没有慕裎参与的事实。
  成年人的牛角尖总在一瞬就豁然开朗。
  他已经失去挚爱。
  剩下的光阴。
  剩下那些挚爱期盼他能照耀黑夜的光阴。
  怎能荒废在漫无边际的悲痛上。
  他们终有一日会相遇。
  也许那时的慕裎还俊美绝尘,星眸明朗。他已然是白发生鬓,垂垂老矣。
  可没关系。
  那些都没关系。
  再次相遇,没有人会忘,他们是两个彼此相爱的青年。
  他们曾在最好的年纪,轰轰烈烈爱过对方。
  对慕裎来说。
  回首这短暂的一生。
  所有付出和得到的心动。
  仍是蔺衡拔得头筹。
  而对蔺衡来说。
  一生短暂又漫长。
  所有无处安置的思念。
  全归他的慕裎独有。
  在历经崩溃、悲痛、冲动、释然以后,蔺衡想他该拾掇起情绪,仔细思忖如何为心上人筹备葬礼了。
  这个话题不可避免的会使人难过。
  他从白天呆坐到黑夜。
  直至那点朦胧身影从窗棂消散,被摇曳烛光替代。
  是廉溪琢先闯进来的。
  几乎破门而入。
  来、来了!小衡,他来了!
  小舅舅气喘吁吁,巨大兴奋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可眸子里的光芒却实打实。
  谁?蔺衡岿然发问。
  诸葛神医!
  廉溪琢重复:诸葛神医,那个传言能医活死人的大夫,他是慕裎的旧交!
  旧交。
  也就是说他尝试过噬命的解毒办法。
  蔺衡有一瞬间的恍惚。
  重新燃起的希望震得他稳不住身形,摇摇晃晃起身,牙关紧咬才道:请神医来......孤要见他,立刻.......
  不待廉溪琢去请。
  医者仁心,话音未落,诸葛神医早在纪怀尘的引领下促促进门。
  是位鹤发老者,白眉须髯,一袭素衣飘飘似仙。
  已是耄耋高龄,出世气度竟比流传的画像更盛几分。
  他本因当年替慕裎解毒未果,遂迁居山林闭关。三年苦心钻研,好不容易寻获到些许眉目,然前往淮北却得知太子殿下已来南憧。
  机缘巧合,蔺衡先前在皇城广布御令,他这才得以跟随告示折转进宫。
  参见陛下。
  诸葛神医拱手施礼,而后在蔺衡的首肯中,先行近床榻观望了一阵慕裎的气色。
  连日靠药汤喂养,小祖宗骨架消索,面容一派惨淡灰白。其枯槁程度,着实是惹闻者心揪。
  他观望半晌,没给出确切诊断,反而向蔺衡伸过手。
  不出所料。
  国君大人消耗内力太甚,在体内郁结成内伤。脉象跳如细数,状况并不比慕裎要好到哪去。
  怎么样了老人家?蔺衡眸光炯炯,顾不得诸葛神医嘱托保重之词,兀自追询道:阿裎还有没有救?!
  没死。
  见他挂念得紧,诸葛神医便不推敲说法,下出一剂定心丸。
  太子殿下脉象的确极微弱,其假死之像,寻常大夫实难察觉。多亏陛下一直耗损着内力滋养,倒还真护住了他最后一点心脉。
  若救.....并非不能,但生死有命,老朽只能保证竭尽所能。剩下的,便在乎天意了。
  闻听此言,蔺衡面上倏然浮出生气。
  有机会就好!
  有机会就有赌赢的可能!
  纵使机会再渺茫,也比当场就盖棺定论要强不是吗。
  您需要我怎么做?
  短暂狂喜,蔺衡强行稳住战栗道:现在可施救吗?
  病情不容耽搁,劳烦陛下即刻备好一整套施针工具,还有麻黄、肉桂、紫灵芝、龙涎几味药材。每隔一个时辰令宫人送进一桶滚热开水,切记水源要引用温泉汤池。
  诸葛神医想了想,继而补充道:施针需得凝神专心,在此期间,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心休养。
  得天眷顾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蔺衡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叨扰。
  他赶忙着人备好物什,一应将廉溪琢、纪怀尘在内,全数驱逐到寝殿外间呆着,充分给诸葛神医腾出空余进行施针。
  这场忙活一开始就是整整的三天三夜。
  寝殿大门每日仅在送水时打开片刻,其余时候均门阖紧闭,听不见半点声响。
  蔺衡简直坐立不安。
  没法发泄满肚子的焦灼,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双眼眸不住逡巡,始终没离开过门扇半寸。
  小舅舅好劝歹劝,他方在这三日里吃了两顿囫囵饭,睡了两个潦草觉。
  终于。
  第三日晌午,诸葛神医传出话来,滚水可不必再送了。
  这个消息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蔺衡设想了很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人都这样。
  可以接受没有希望。
  却很难释怀在得希望后残忍破灭。
  难熬的时刻停顿于傍晚。
  斜阳如血,洒在殿宇瓦间,端地漫起一股希冀重生的感觉。
  殿门开启,诸葛神医缓缓走出。他到底是年纪大了,三日无休止的施针诊治几差耗费了全部精力。
  蔺衡冲在最前,他本能的想去询问情况,可一瞧见老人家面色憔悴,还是先扶住人关切道:您身子如何?
  多谢陛下,老朽无碍。
  诸葛神医叹出口浊气,笑了笑:老朽也曾深爱过一人,可惜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救回她。还好........
  还好,这个遗憾,终究是没落到陛下头上。
  听他这样说,蔺衡突然觉得通身血液似乎逆流了一遍,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滋味。
  直到廉溪琢在肩头锤了一记他才恍神:真、真的?那阿裎他......
  陛下宽心,太子殿下性命之忧已解,但.........诸葛神医捋捋长须,一声喟叹:这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缘分二字,巧妙,巧妙啊。
  切实如此。
  噬命当真是没有解药,不过想化解毒性,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借靠内力逼出来。
  这也不是平常的内力,只是碰巧,慕裎当年为蔺衡比肩,不要命的习武。武功路数纷杂不说,还集几大家之成融汇贯通。
  这些心法各式冲击合并,时日一久,倒结合成一种新的内力。
  若非他中毒,那内力带来的反噬效果迟早会继续练武中积攒爆发,震碎所有经脉。而噬命意外的让内力和毒性相融相克,二者平衡。
  慕裎那会儿拼劲全身力气去击杀死士,内力损耗的同时,将毒性也化解了。
  之所以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就是由于内力过度损耗,经脉陡然枯竭的副作用。
  果然。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要不是蔺衡中毒,慕裎必难逃反噬厄运。
  要不是慕裎以命相救,蔺衡怎得再与他的神明携手。
  所幸的是,这些副作用能靠药物滋补回来。
  但那身武功......是彻底废了。
  蔺衡眨眼,两滴温热的泪顺眶掉落。
  他站立门外,床榻上的睡影隐约可见。
  那里躺着他的爱人。
  无妨,有我在,我会护住他。
  这一生,不论遭遇任何灾祸,都有我为他保驾护航。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92章
  世间万物,果真唯缘分二字可遇不可求。
  蔺衡感念诸葛神医的辛劳救治,遂拨了间宽敞舒适的宫殿供他暂居蓄养。
  那三日施针看似简单,实则每一刻都得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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