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高考前一天,学校给高叁考生放了半天假,打扫教室,整理考试物品,以及最后的心态调整。
  同学们一半兴奋一半紧张,但眼里都带着几分上战场前的勇劲,教室里不算安静,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唯独四组靠走道的那个女生,她趴在课桌上,一只手压在肚子上。再仔细看,手臂有规律摆动,正顺时针揉着小腹。
  午饭后齐蔬去洗手间时发现来例假了。
  她经期一直不准,每个月总要推后那么几天,这一次好死不死撞上高考日。
  齐蔬苦笑了一下,心想,都还没开始考呢,霉运先来了。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嘈杂趋于平静,风浪在海面归零,她浅浅眯了一觉。
  “人不舒服,病了?”
  突然的,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齐蔬抬头,长时间闭目,突然睁眼睛,眨了几下才看清周遭,看清楚他。
  “你怎么在这。”她纳闷。
  转而又望了望四周,教室空了,桌椅都收拾了,班级同学都散了,偌大一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再一看时间,五点一刻,晚饭的点。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胡须蹙眉:“走,去医务室。”
  说着就要拉她。
  “不用。”
  齐蔬使劲推开他,实际也没什么力气,但抗拒的意思到了,管自己收拾书包,扶了一把桌子才起身,脚步虚浮无力。
  胡预半搀着她的手肘,这动作特别中老年,不知道的以为她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齐蔬觉得这样不好,又推了他一下,这一回胡预没让,抓着小臂的手往下一顺,握住了她的手。
  四楼下至一楼,齐蔬见他真往医务室的方向走,急了。
  “我不去。”边说着手还往回缩。
  胡预停下,偏过脸去看她,像是在等她下一句指令,又或者等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只是…第一天肚子不舒服,过后就好了。”
  她说得含糊,胡预听懂了,再往前走时,脚下的步伐缓了很多。
  齐蔬落后他小半步,抬眼时,能看见他耳根子红了大片。
  晚饭时间,校园小道上没什么人。
  他牵着她往前走,齐蔬有想过收回手,没成功,他握的力气很大,一时猜不透是忘了松手还是故意为之,揣着忐忑和小心,就这样一路走回她公寓。
  离开之前,胡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什么攥在手里,递给她。
  两颗大白兔奶糖,乖乖躺在他的手掌心。
  她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罕见得挠了挠头,耳垂红得像被烤过的虾子壳,眼神微闪,并不自在。
  “甜的,是不是有用。”
  齐蔬嗯了一声,盯着糖看了一会儿,还没吃,但舌尖似乎能记起甜味。
  /
  高考历时叁天。
  他们断联了叁天,各自努力。
  考完最后一门,齐蔬从考场走回自己班级,她动作慢,回教室时,班里同学早就疯作一团,大家都在笑,说明天以后的计划,憧憬未来,没有人告别。
  黑板上洋洋洒洒一段话,是班主任的寄语,同学们在离开教室前都上去签了名字。
  齐蔬坐在位置上佯装整理,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课桌抽屉里早就搬空了,不过是拿纸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耗时光。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用最不起眼的方式离开教室。
  “齐蔬。”
  刚走到后门,便听到有人喊她。
  齐蔬转身,看到翟颖心站在讲台旁,声音穿过大半个教室,她走来,将手里的粉笔递过来。
  “签个名吧,齐蔬。”
  齐蔬顿了一下,接过,轻声说:“好。”
  像从前对她们的回答一样。
  黑板上已经没留下什么空位了,大多同学都写得很狂放,潦草得像是鬼画符,却不失艺术性。可能知道最后一次,所有的顾虑和规矩都抛开了。
  齐蔬找了个左边角落的位置,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道谢,然后离开。
  她走了以后,翟颖心端详着黑板那处,看着她的名字许久。
  那两个字,清爽,明确,如同她整个人。
  其实她没那么难懂,是人心太活络,习惯把一个话题焦点往最刁钻处设想。
  我们该允许每个人都保留私藏秘密的权利,不论这个秘密遗憾或是绝望,积极或是爱意,不要轻易去“解剖”谁,就请维持这身为人的唯一一点公平。
  /
  校门口。
  几乎整个高叁年纪的学生家长都来了。
  齐蔬一眼就看到了齐青,穿着定制的西服套装,精神抖擞站在人群中。她依旧高挑,干练,周身散发着独立女性的自信,隐含几分职场人的锋芒。
  齐青跟公司请了半天假,这样的大日子,于情于理都不能缺席。
  上车后,齐青没忍住,问了句:“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齐蔬想了想,很久才慢慢吐出两个字:“还行。”
  齐青笑:“行。”
  那天傍晚她们又回到之前去过的烧烤摊。
  啤酒上桌时,齐青照例问她:“喝吗。”
  齐蔬依旧摇头。
  齐青又笑,倒了一杯给自己:“你妈说你戒了,看来是真的。”
  齐蔬捏着那个被齐青撬变形的啤酒盖,一圈一圈转着,转久了,掌心被扎出数不清的小红点,像一手糖糍粑上的芝麻粒。
  她突然出声:“这几天不方便。”
  和戒不戒酒无关,是时间错了。
  齐青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面色餍足,打了个舒服的嗝。
  总算啊,摸到了一点真。
  初夏的晚风带了点咸味,混着孜然和炭烧气息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饱腹感。
  齐蔬依旧吃得很少,奇怪的是齐青也好像没什么胃口,只是喝酒,比那晚喝得还要凶,还要急切,一桌子烧烤冷了凉了,没动几口。
  又一瓶啤酒空了,酒瓶子歪倒在桌面上,和其他的玻璃瓶碰撞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只见她一抹嘴,想起什么似的,笑了。
  “真好啊。”她望着被夕阳染透了的天,眼角微闪,“他要是能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很高兴。”
  齐蔬垂眸,搅着锡纸豆腐的一次性勺子蓦然顿住。
  “前儿个梦见小时候家里拍全家福,那会儿你刚出生,爸妈坐在前边,奶奶怀里抱着你,身后从左到右站着我,他,你妈妈,所有人的脸都是清晰的,唯独他的脸是模糊的,怎么都看不清,这个梦做得特难受。醒来后我立刻回老屋找到那张老照片,每个人的脸都清楚,都在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她慢悠悠说着,话语里参杂着几分醉意,缱绻,又难过。
  “我挺想他的,小蔬。”
  这是第一次,齐蔬听到姑姑如此直白叙述思念。
  她从不说,也从不显露,甚至用实际行动告诫周遭人,她的父母朋友,她曾经的嫂子,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就该大步朝前敞亮地活。
  而这一次,积压多年的情绪瞬间崩塌,在这样一个微风水汽的傍晚,在一个小辈面前,她知道自己怎么了,就一刹那,齐青看着低头吃豆腐的齐蔬,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齐年的影子。
  他们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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